只因娶亲前夜醉酒后跌了一跤,他说将我忘了,我是信还是不信呢?

63 2025-08-04 06:13

宋晔将我忘了

只因成婚前夜醉酒跌了一跤,他便将迎娶新妇这桩大事忘了个干净。

问我信是不信?

我自是感激涕零地信了。

他既已忘了我,那桩婚事便当如烟消云散。

收拾好微薄的嫁妆,博陵故乡已难归,只得在沧州暂且落脚安身。

若非先父早亡致使家门凋零,我恐怕连宋府的门槛都摸不着。

先父因服散药性发作放达不羁而亡,世人竟盛赞其洒脱真名士!

本是苏氏旁支的庶出,离世不过几日,倒成了苏姓族人的荣光。

一时间,我与姊妹们身价水涨船高,各大门阀竞相求娶。

阿母连装模作样的悲泣都忘了,整日里喜笑颜开,迎来送往。

这世道癫狂,人亦如此。

阿母千挑万选,为我定下沧州宋氏的二郎——宋晔。

人皆盛传其风姿卓绝,豪放不羁,乃当世大魏第一风流人物。

这赞誉叫我立时想起先父——也曾那般袒露着肢体狂奔街头。

我对这般所谓的“名士”可谓深恶痛绝。

不想,他竟也是宁可改名换姓也不愿娶我之人,如此倒也好。

1

宋家长子亲自来同家叔议谈的。

待他离去,我遣了婢女阿桃去打探消息。

不多时她便回转,本是一张饱满的圆月脸,鼻眼玲珑,此刻却愁苦地皱成一团,那细小的眼眸更是不见了踪影。

“说是要将婚期缓一缓。”阿桃尚小,过了年才满十三。

因我要出嫁,阿母用半袋麦子将她换来充作丫鬟。

她家子女众多,养不活,便将她卖了。

午后,家叔来寻我。

他与我先父并非一母所出,只是先父亡故后,家门陡然显贵,他才与我们亲近起来。

此次送我出嫁,他亦跟随护送。

他样貌与先父不甚相似,肤色黝黑身形瘦削,面颊无肉,嘴唇薄削,眼窝深邃,眸色浅淡,一头褐发微卷——其母应是胡人,虽我从未得见。

“五娘,此事也怪不得宋家。宋家二郎不慎跌坏了头脑,一时不记得亲事了,待过些时日神志清明,自然便好。宋家并未说不娶,只请我们宽限些日子。明儿家叔便带你暂且归家,你看可好?”

家叔措辞婉转,我却不是懵懂无知之辈,隐约听出几分弦外之音。

宋家尚认这门亲事,可宋晔本人却不肯认了。

若要嫁他,便得等他恢复清明。

然则何时能好?是否能好?俱是渺茫未知之事。

如此,我倒愿他永远别记起才好!

以阿母的心性,断然不会容我无休止地等待宋晔。

当此苏家声名鼎沸之际,我若归家,她必定立刻另择高门将我许配。

所求者身份若比宋晔更为显赫,她便更得意。

“家叔,且允我在安邑暂住些时日吧!此时若匆匆归家,阿母必会另为我寻婚配,届时旁人怕是要讥讽我们家背信弃义,叫家中其余姐妹如何自处?不如我就留在此地等上一等,说不定宋二郎很快就好转了?长途跋涉送嫁已是艰难,岂能再行一遭?世道混乱,我留在安邑,宋家看在眼里,总不会置之不理,如此反倒安稳些。待宋二郎清醒,他若还认这门亲,我便即刻与他完婚;他若不认,宋家亦需给我们一个交代,那时我再归家议嫁,旁人也就无话可说了。”

阿母并非凉薄之人。

先父只管纳美人,生儿女,至于儿女们如何吃喝拉撒、识文断字,全是阿母一人辛苦操持。家中十几口子,先父不事生产,反倒日日在外耗费银钱于散药酒席,一家生计全赖城西那几百亩薄田。

阿母日子艰难,我虽非她亲生,她却怜我生母早亡,抚养教导之恩,我铭记于心。

2

她势利些,追逐权势金银,亦无可厚非。

只是我自小跟随祖父读过些书,心中所想便有了不同。

人生归处若只一条,总要过得舒心畅意些。纵然有朝一日身死,亦不算亏了。

家叔凝神细思片刻,点头应允了。

翌日他便启程返回博陵,临行前特意亲自跑了一趟宋府,回来后方才放心地将我与阿桃留下。

我同阿桃将嫁妆归置妥帖。

无非是些布匹料子,一箱满满当当的铜钱拿出去却换不了几斗粮——这年月谷贵钱贱。

翻出一对金镯子,看着粗笨,掂在手里却轻飘飘的,约莫是空心充数之物。

即便如此,这仍是我身边最值钱的家当了,需贴身藏好,以备不时之需。

不知宋家当初备的聘礼如何贵重,总归我这副嫁妆相形见绌。

家中姐妹众多,年岁相近,阿母能备出这些已属不易。

我若真这般嫁入宋家,他们嘴上不说,心底轻视在所难免。

宋氏一门累世公卿,冠冕相继,显赫非常。

听闻宋晔亦是这一辈中的翘楚,宋家娶我,所图为何?

无非是图个虚名罢了。

而那名望,却是用一条我以为极其不堪的死法换来的。

婚嫁离合,原非奇事。

宋晔即便娶了我,也还能再纳他人。

我只求一方清净天地。

家中阿母与诸位庶母日日斗法,花样百出,所为的却是我先父那样的人,思之令人生厌,甚为不解。

日子便这般由我与阿桃过下去了。

这小院原是苏氏本家听闻我要嫁宋晔时赠与,如今住着,倒也未有人赶我们出门。

院外守着两名陌生壮汉,应是宋家所派。

家叔临走前必是去商议过,约莫是为了护我周全。

小院里日常家什倒不缺,唯粮食所剩无几,菜蔬更是无一棵。时值春日,沧州的风比之博陵更盛。

我与阿桃出门添置了些菜蔬粮米,又买了些菜籽——坐吃山空非长久之计,就那点铜钱,几时便要花光的。

种菜这事我却拿手,阿母从不养闲人。针线活计我不精,祖父长居城外,伺弄着半亩菜畦,我这身本事是跟他学的。

若论真正的风雅自在,我只服祖父。

他年轻时游历山河,见识卓然,胸藏万卷书,却志不在仕途。他说,入了仕途之人,已不复为一个纯粹的人了。

他可以读书写字,饮酒赋诗,也能荷锄下田。他说一个人的品性,不该凭出身论断。

我深以为然,奈何这世道不肯认。

如我这般出身,婚配何等样人,首要是门当户对。

若男家门第更高,嫁过去做侧室的也大有人在。世家联姻,原与情爱无涉,只为了令家族间结得更紧更牢。

自打落生起,这便是命盘上难逃的烙印。

然而,我不甘心。

即便最终无法挣脱,总要奋力一搏才好。

3

宋晔登门之时,我尚不知其身份。

那日细雨微风,我与阿桃在墙角翻土。土质湿润,翻搅起来并不费力,只是鞋袜裤脚沾满泥污,额发汗湿贴在颊上,想是颇有几分狼狈。

吱呀一声,旧门被人推开,发出涩耳的摩擦声,我心道午后得空,定要将这门轴拆下来打磨涂抹一番才是。

抬眼见两个青年踏入院中,皆是身姿挺拔,气宇不凡。两人均着一袭飘逸的白衫,一人领口系得一丝不苟,另一人却微敞着衣襟。

确是春日,可这般穿着当真不觉寒意么?为求个“风流名士”的名头,竟至于此!

我诧异地瞧着他们,他们也带点讶色打量着我,只是他们的表情比我克制得多,情绪一闪即逝。

我理了理身上的粗布短褂,将锄具递给阿桃,走过去向他们行了一礼。

那敞着衣襟的郎君更年少些,约莫十七八岁,生得玉山临风,眸似点漆,此刻嘴角噙着笑,目光落在我身上。

另一位系紧扣子的郎君,容貌虽不及前者夺目,剑眉薄唇,隐隐透着几分凉薄,一双凤眼神色寡淡,肤色是过分的莹白,无端让人瞧着便觉冷清。

我猜他们定是宋家之人,至少有一人是,否则如何进得这院门?

从前我也见过不少俊美郎君,如我本家的五郎,便是玉树临风之辈。

听闻宋晔乃沧州第一风流人物,莫非这敞怀的、神仙般的郎君便是?

“你便是苏家五娘?”敞怀的郎君率先开口,嗓音清越悦耳。

“正是。不知二位郎君是?”

“沧州宋氏二郎宋晔!这是在下好友,袁氏七郎袁慎。”他眯眼看向身旁那面色冷清的袁慎,意味不明地笑了笑,又转向我。

果真是宋晔。

袁氏虽不及宋家门第,亦是累世名门。

传说袁家儿郎皆生一双多情桃花眼,风流薄情。可眼前这位袁慎并非如此模样,这般清冷,也不知是否招女郎们倾心。

“看来宋郎君如今是大好了。不知今日前来,所为何事?”不是忘得彻底么?难道睡了一宿又记起来了?我瞥着他那袒露的雪白前胸,饶是生得神仙样貌,也难以生出喜爱之情。

“摔了一跤,许多事俱已忘却。家人皆道我即将迎娶苏氏五娘,自当前来看看。”他挑眉一笑,约莫自认倜傥非凡。我强忍着泛起的鸡皮疙瘩。

“未知郎君瞧着如何?”

“与在下设想之中,倒有不小出入。”宋晔以指轻抚光滑的下颌,想是在斟酌更妥帖的措辞。

我静待他的下文。

他既亲临,想必未能在家中推掉这桩亲事,此时前来,多半是想从我这里下手。

心中有了底,便也不甚着慌了。

“苏家的待客之道,便是这般么?连碗甜浆也无?”不想那袁慎目光在院中扫视一遍,最终定在我身上。他脸上神情不多,声音却是低沉悦耳,微带磁性。

我看得出他不是在故意寻衅,只是认真觉得我的待客之道实有缺漏。

本想速速送客,看来是不能了。

4

小院本就狭促,屋舍亦小,忽来了两位郎君,更显局促。

请他们在堂屋坐了,唤阿桃去找些果品来。她圆睁着小眼儿望着我,眨巴了几下。我这才想起家中并无果品,甜浆更是提也别提。

回屋换了身干净衣裙,洗净足上泥污,趿上木屐,去灶下翻寻一遍,果真是空空如也,连热水都须现烧。

便在廊下支起小火炉,坐下温酒。雨丝渐渐浓密,倒不觉得寒冷。

“家中无浆,我为二位郎君温杯酒吧!此酒亦是家叔在时购置的‘春日醉’,倒也应景,望二位郎君莫要嫌弃才好。”我转头望他们。二人盘腿坐定,方才是在谈论壁间一幅字。

“有酒更妙。敢问五娘,壁间那幅字,出自何人手笔?亦无落款。”墙上挂的是一幅草书,只四字:“随心而为”。是我闲时随手挥就。

祖父酷爱书法,家中不论男女,皆曾随他习练。

我的字不是最拔尖的,亦非最劣的。

“尚可,腕力略欠。连绵之势虽成,稍显生涩,仍需多加习练。”袁慎评点道。他评析任何事物,皆透着一股实事求是的认真劲儿,仿佛好便是好,差便是差,无涉半分个人好恶。

“五娘受教,日后必当勤加练习。”我含笑应道。

他似乎略有讶异,抬眸看了我一眼,旋即微微垂首,目光偏开一隅,露出白皙修长的颈项。

看来,并非只有敞开衣襟才算风姿动人。

“原是五娘亲笔所书?甚好!只是七郎于书画一道堪称逸品,眼界自比常人严苛几分。”宋晔摊开手,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。

我将温好的酒倾入杯中。

粗陶的酒杯,论精美是说不上的,倒也有几分质朴意趣。

“你我婚事,暂且押后一段时日,五娘以为如何?”宋晔连饮了两杯,终是将话题引入正轨。

他很爱笑,一笑起来,眼角便漾起细细的笑纹。

“我并无异议。或若二郎觉得此事实在难为情,过些时日退了……亦无不可。”我答得认真。退便退了吧,只是退了亲,总要想个法子暂且避开嫁人之事才好。

5

两人似都未料到我如此回应,目光皆定在我脸上,显出些许愣怔。

我又为他们添满了酒,任由他们的目光停驻。

“退了亲事,你又将如何自处?”发问的是袁慎。

短短相处,其言行举止已显露出几分认真与执着。他有一双清冷却不染尘埃的眼眸,面对这般人物,我不忍敷衍相待。

“二郎当真是摔坏了头脑将我忘了么?或是心中另有属意之人?亦或是对这桩婚事本就抵触?无论哪般缘由,既要推迟婚事,此刻又亲身到访,我揣度,最终这桩姻缘怕是难成。既是早晚的事,我知道了总比蒙在鼓里好,早知亦比晚知好。女子之道,亦非仅有嫁人一途。家中阿母养育我成人不易,本欲遵其命与二郎结亲。如今二郎不愿,我自不强求。”

“身处纷乱之世,我一介女流,不敢奢望将日子经营得多好。只求能活得顺遂些,方不负这一遭尘世穿行。”

此皆肺腑之言。

“不想五娘胸中竟有如此丘壑,倒是我二人唐突了。”宋晔举杯相邀。我倒了一杯酒,仰头一饮而尽。

心底对他,倒生出一丝好感——至少非是徒有风流皮相,内里却迂腐狭隘之辈。

这点好感,与嫁不嫁他全不相干。

袁慎眉头微蹙,目光又在我脸上逡巡一回。

他眸光明澈如镜,我坦然迎向他的审视。

“你……可有傍身之资?世道如此动荡,欲求一份自在,谈何容易?”袁慎问道。

他真是一针见血,问到了痛处。我有的,只是太少。

“有。但……寥寥无几。”我想我的脸大约红了。方才信誓旦旦要活得自在,转眼间便为金银所困,着实尴尬。

他们同来时一般,匆匆离去。

第二日,宋家派了一名婢女前来,更确切地说,是宋晔遣来的。

婢女名叫祝陶,身形高挑纤细,面庞丰润,自有其气韵。

原来这便是宋氏门风,连一名婢女,都与众不同。

“这是我家郎君的一点心意,娘子日后但有需要,随时可遣人来知会郎君一声。”她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,递过一个素布袋子。

我已猜到里面所盛何物,并未推辞。

不论这份赠予是出于弥补之心抑或真诚相助,这份情意,我先领下。

6

日子过得平静如水,而我却尝到了自由的滋味。

宋晔予我的,是一袋沉甸甸的金珠。

长到十六岁,我从未见过这么多钱,捧在手里,竟不知安放何处才安心。

这些金子如今便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,倘若遗失,往后拿什么偿还宋晔?我得用它生利才行。

如今司马氏执掌天下,世家大族又对司马家形成钳制。

时局动荡,想做买卖,谈何容易?

我带着婢女阿桃出门探查了几日,将安邑城细致地看了一遍,发现笔墨铺子的利最厚。然而,做这门营生的人同样多如过江之鲫。

寻了个中人,赁下一间铺面,与阿桃忙进忙出收拾了数日,店面才初具模样。

我亲自坐镇经营,生意说不上兴隆,但除去我和阿桃的日常花销,尚有余裕。日子就是这样一步步攒起来的,只要步履不停,总能抵达远方。

上巳节这日,生意格外兴隆。

待客人稍少,我才得闲出门看看。

眼前景象,与在博陵所见相差无几。

大约全城的女郎都早早梳妆打扮齐整,此刻倾巢而出,涌上了街头。

按旧俗,三月三当去水边沐浴祈福,祭拜先祖。不过现今,它更成了年轻男女游春嬉戏的名头罢了。

瞧,哪家女郎身后的婢女不提着一两个精巧的花篮?篮里装满花果,若自家女郎看中了哪位郎君,便会掷出花果表达心意。

若是那果子完好无损,捡回来售卖,未尝不是一条门路。

“女郎,我们什么都没准备,万一您看中了哪位公子,用什么去砸呀?”阿桃好奇地问。

“地上有现成捡来的,凑合用便是。”我答道。

片刻之后,世家大族和王公贵族的车马便陆续迤逦而来。

世家女子大多安坐车内,帷幔遮掩,一时难以看清容颜。

而各家公子则多身着锦衣,策马而行,大大方方地供人评看。

每一队人马经过,总会引发一阵议论。

看马识人,再辨别车马上的家族徽记……此情此景,和在博陵时如出一辙。

只不过那时,我也是端坐车中的一员罢了。

如今,我却成了被他们轻视的、抛头露面经营买卖的俗人。

可这又有何妨?所谓世家,不过托生时便占尽了所有便宜。

他们不知是谁供养了他们的优渥,亦不知他人疾苦。既不事劳作,亦不产生计,只是一群沉迷享乐的俗物罢了!若真遇到风波,只知四处奔逃。

——这是阿翁昔日所言,我深以为然。

宋家的车马来了。“沧州宋氏”的威名如雷贯耳,谁人不知?

宋氏一族向以美貌传家,直到如今,还流传着宋太保年轻时如何冠绝天下的美谈。

宋家车马所过之处,花果像雪片般不计成本地砸来,夹杂着女郎们的惊呼赞叹,实在过于喧嚣。

咦?白马上的那位公子好生眼熟。

旁人都一派闲适洒脱之态,独他衣领严谨,紧扣着颈间,眉宇微蹙,流露出全然的、一丝不苟的不耐烦。旁人骑马带着些不经意的倜傥,唯有他坐得如松柏般挺拔端庄。

袁慎?或者他才是真正的宋晔?

为了不娶我,竟连门庭姓氏都甘愿替换?真是煞费苦心。

7

或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直白专注,他倏然侧首,望了过来。

他似乎有些意外,竟对着我的方向微微颔首。

——至少是向着我站立的方向点了点头。一时间,这边的女郎们愈发狂热激动,花果攻势更加猛烈凶猛。

我靠在店铺门框边,拢着袖口,帷帽也懒得戴。

世家贵女,哪个会放下身段亲自经营铺面?

既然我已决心靠双手过活,就不必再遵循那些遮遮掩掩的规矩。

他欺瞒了我,也帮助了我,就此两相抵消了吧!

我冲着他离去的背影,扬起嘴角。

上巳节便在喧闹声中落幕。三月底,我收到了母亲的信函。

大意是叮嘱我,无论如何要守住这门婚事,眼下再难找到比这更好的姻缘了。

随信还附了些银钱,数目不多,终究是她的心意。

如此,我便更能心安理得地在安邑待下去了。

四月初,宋家再次来人,这次是宋晔的长嫂。

言语婉转含蓄,可其中的深意我大概明白:世家女子,不该抛头露面从事“商贾末流”的营生。

我早已不再幻想能嫁给宋晔,说话便不再曲意逢迎:“倘若你们能说动宋晔娶我,这生意我不做也罢!”

她看了我片刻,轻轻摇头离去。那腰身,真是纤细啊。

下午,宋晔亲自登门,只身一人。

他对先前假冒袁慎一事只字不提,我也权当从未发生过。

这次他径直进了铺子。

铺子里备有清润糖水,我为他斟了一杯。

他缓步巡视,将铺子细细打量了一遍,才到内室饮下糖水。

“生意可还好?”他问。

“尚可。”

“我阿嫂今日来说了什么不曾?”

我如实转述了我与他长嫂的对话。

他垂首细听,脊背依旧挺直。微光透过纱窗映亮他的侧脸轮廓,我对这“沧州第一公子”的风姿,终于有了几分真切的认知。

——鼻子线条真是优美啊!睫毛浓密纤长。

旁人多喜好敷粉,他面容洁净,不染纤尘。

这便是真正世家大族精心养育的公子,骨子里透着矜贵疏离,气度不凡。

8

“难怪我方才问阿嫂,她避而不答,原来是为此。”

“公子可有心仪之人?”我忽然问道。

他抬起眼,长睫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,看样子……大约是有过的吧?

“曾有过,只是如今……已无了。”

“正是如此。拥有的越多,身不由己的时刻也就越多。公子若暂无娶妻的打算,能否暂且别急着退婚?再容我一些时日,可好?”

“好。”他甚至没有追问缘由,便如此答应了我。

这样的郎君,倒是我生平仅见。

数日后,他遣祝陶送来两件东西。一件是亲笔书写的崭新牌匾,另一幅是山水丹青,画上钤着他的印章。他竟是这样的一个人……

我即刻换下旧匾,将那山水图悬于铺中最醒目的位置。果然不出所料,铺子的生意更上了一层楼。

闲来无事,我便凝望那幅画。

意境悠远旷达,技法圆融纯熟,“沧州第一”的盛名,并非仅凭容貌啊!

我该回赠些什么呢?向祝陶打听,得知他竟偏爱甜食?这喜好,与他沉静端肃的形象倒不甚相符。

于是,我亲自下厨,精心制了几样点心果子,让阿桃送去。

不知是谁传出,我便是宋晔那位已下聘却迟迟未过门的妻子。

一时间,铺中涌来许多女郎,明里暗里地打量端详。

看便看吧!只要不来招惹我,也无甚大碍。

她们来了总要有个由头,比如买纸购笔之类的,也算照顾了我生意,倒也无妨。

然而,一日,真正的袁慎寻踪而至,追逐着一位女郎而来。

他追在那小娘子身后,衣衫原就敞着怀,兴许是追赶心切,半边肩头都露出来了。被他追逐的那位女郎却生得花团锦簇,明艳照人。

她年岁与我相仿,一张鹅蛋脸粉润莹泽,樱唇饱满红艳,一双凤眼顾盼生辉,身量窈窕合度,一身红衣,当真美得令人屏息。

我曾见过谢家十一娘韵如,都道谢韵如容貌绝佳,但与此女相较,怕也逊色几分。

只是她此刻眉间微蹙,显然心中不快,只是不知这份不快是为我,还是为身后紧追不舍的袁慎。

我扬起笑颜,将二人迎了进来。细看这位美人,举手投足皆有规矩法度,必是世家精心教养出的闺秀。

我铺里无甚好物招待,只一碗清润糖水并几样自家做的点心果品。

或许是因着他和宋晔联手欺瞒我的旧事,袁慎显得有些讪讪。我待他如同待宋晔,装作毫不知情便好。

“你便是苏家五娘,苏月影?”她目光扫过桌上糖水,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,隐约透出几分嫌厌。

然她跪坐的仪态却极美,端正之间又带着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慵懒风情。

美人落座,便自成一幅画。

“正是,我是苏月影。”我含笑回应。

“瑛瑛,你原只说瞧一眼便走,如今人也见了,总该走了吧?”

袁慎一口气将碗中糖水饮尽,不等我再添,自己提起壶又倒了一碗,额上还带着细汗,显是追人追得急迫。

9

“你一个世家女子抛头露面经商,且眼下二郎并未与你退婚。你自己丢脸也就罢了,如今丢的可是二郎的颜面。”

她的声音不似寻常女子的清亮,略显低沉,惑人又好听,只是说出的话却不太中听。

“想来你的教养也就不过尔尔?毕竟只是苏氏旁支不入流的一脉,不过仗着你父亲的名头才稍有微名罢了。你可知道?宋家愿聘你,只因苏氏嫡支没有适龄的女郎,不然这等‘好事’,又哪能轮到你头上?”

我已隐忍了那么多年,如今既已能自己做主,为何还要忍气吞声?

“瑛瑛,休得胡言!”袁慎蹙眉呵斥道。

“你今日登我门来,既不自报家门,开口便是一番斥责,可见你的教养亦是平平。我要做何事,如何行事,宋家尚未言语,你又以何等身份置喙?”我语气平缓,反问她道。

“五娘请勿介怀,瑛瑛是我家中六妹,自幼最得长辈疼爱,又与我和二郎一同长大,性子娇憨了些……”

袁慎忙插言,话语间却并无多少歉意,更像是在为其妹开脱。

我打断了他的话:“如何娇惯,那是贵府的家事,在我这里,也要我跟着纵容不成?”

袁慎一时语塞,面上显出几分不服。

“你有何了不得之处?世家贵女精通的才艺,你又能通晓几样?”

袁瑛像是气着了,脸颊染上红晕,更添艳色。

“我家中姐妹众多,幼时家境窘迫。为了吃饱饭,彼此争抢也是常事。我琴棋书画,皆无所长,唯有一桩事还算拿得出手——自小练就了些气力,挥上一巴掌,足够让旁人的脸肿足个把月。六娘可想试试?”

这并非诳语,相比一般闺阁女子,我的力气确实不小。

袁瑛樱唇微张,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。她怕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会如此直言吧?

呵!如今,先让我做回那个内心一直向往的自己吧!

“五娘不必拿言语吓唬她。”袁慎道。

“我并非吓她。来我铺中采买货物,我自是欢迎之至。若只为拿话刺我、轻视我,那便看看我受不受得?我与宋晔之事,涉及宋氏与苏氏两家门庭,轮不到旁人指手画脚。”我语气坚定。

袁慎看看我,又看看妹妹,终是说了句“今日唐突了”。

这一次,话语里才显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歉意。

罢了,不同他们计较便是。

数日后,安邑城中渐渐有了闲言碎语:苏氏女不仅自甘堕落经商贾之事,且性情粗鄙,不识礼数。

阿桃愁眉苦脸,劝说不如关了铺子,安分在家待嫁。

如此下去,宋家定会退亲的。

我笑着摸摸她的头:“若事事都要仰仗他人鼻息,这一辈子怕是都要活在旁人眼色下。你想靠着他人过日子?我不想。闲话由人说去,只要不挡着我赚钱的道儿便罢。”

10

这个春天雨水本还稠密,入夏后,却日日骄阳似火。

我小院中种下的菜蔬长了一茬又一茬,全赖院中那口井水浇灌。

人都被晒得蔫蔫的,若无要事谁也不愿出门,生意自然不如往日。

在博陵时,府中夏日亦无冰可用,我们早已习惯。

铺子我仍每日去守着,那些预先订了货的,等日子到了,我便将东西送到人家府上。

阿桃极其怕热,便让她留在铺中看店。

今年年景不佳,恐是个灾荒之年。

世道如此纷乱,到了秋天,还不知是何光景。

我心中盘算着一个买卖,只是手中钱财尚不足,也缺乏门路。

我想起了宋晔。

毕竟还欠他一大笔钱呢,不知他是否愿意与我一同试试水?他那样端肃认真的一个人,也不知对生财之道可有兴趣?

我试着约了他。他在一个没有风的黄昏,如约而至。

当时铺门已关,他便到了家中。

他手中持着一柄象牙为骨、绘着山水图的纨扇,雅致风流。

一袭宽袍大袖,行走间姿态端正,身量颇高,满头乌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,尽显清俊风流的世家风采。

家中没什么特别菜肴招待他,只有院中所植的几样时鲜小菜,出自我手。

我平日甚少饮酒,今日却想敬他一杯。

“先谢公子当日慷慨赠金。”我举杯,将盏中酒一饮而尽。

“再谢公子赠匾题画之情。若无公子援手,月影今日尚不知是何等境地。”说罢,我又饮下一杯。

他看着我饮酒的模样微微一怔,嘴角几不可见地牵动了一下,这于他而言,大约算是微笑了?

“那时原该拦你一拦的。”他亦举杯,将杯中酒饮得干脆洒脱。

“为何要拦?”我再次为他斟上酒。

“终归是个女子,饮多了酒终非上策。”

“怎的不是上策了?”我含笑问道。

“若此刻与你对酌的男子心存歹念,你又沉醉不醒,到那时,该当如何?”他双手微握置于膝上,腰背挺直如松,不像是个只擅诗文的世家公子,倒有几分沙场武将的庄重。

话语间绝无戏谑之意,他就是这般认真的人!

“公子不必担忧。若真有那般情形,该当忧心的,未必会是谁。今日邀公子前来,确是有事相商。既是诚心议事,也该拿出我的诚意来。公子只知我是苏家五娘,不知对我的家事了解多少呢?”

“我幼年时,家中境况便已显颓势。家父……耽于美色,后宅中小妾不知凡几。待新鲜劲一过,便随手将她们转赠他人或发卖处置。有些在生育时或之后因病去了,多因家境拮据,吃不起名贵药材。”

“家中兄弟姐妹十几人,全靠母亲一人苦苦支撑。很小的时候起,我便要和阿姐们一同洗衣做饭,分担家事。”

“每每看到母亲为手中紧巴巴的铜钱愁眉不展,我又帮不上忙,心中总会将那沉迷药石、行事荒唐的父亲腹诽千万遍。”

“纵然万般艰难,母亲还是咬牙为我们姐妹请了位塾师,只为将来嫁入夫家时,我们多少能有些底气。”

“元日时阿母要将家里养的两只鸡杀了吃肉,恰那日家里帮工的下人不在,家里从未有人杀过鸡。”

“最后是我将那两只鸡给杀了,彼时我阿翁还在,就因为我杀了那两只鸡,他便将我要了去带在了身边。”

“我在阿翁身边读了些书,长了些见识,也看了些世事。”

“公子,我同旁的士族女娘不一样,十岁之前,我连一粒金珠都不曾拥有过。”

“我不想一生被困在一方天地里,指望着一个不知道喜不喜欢我的郎君护我周全。”

“我的命,只有握在我自己手里,我才安心。”

我并不避讳,直勾勾地看着他。

不知因为什么,他忽低下头,久久不应声。

脖颈好生白皙修长,他又这样安静。

我看着天边一片橘红,连一丝风也没有。

院外的柳树蔫头耷脑,叶子上一层黄土。

“为何同我说这些?”

“我想同公子谈桩买卖,自然是要坦诚些的呀!”

他看着我,我亦看着他。

我们都不曾躲避。

他各样菜尝了尝,吃饭的样子就能看得出教养。

锦绣堆里养出的公子,教养自是无可指摘的。

“你做的么?”

“嗯!”

“清淡爽口,甚好!说说你的买卖吧!”

我便将我的想法说了。

我想去一趟勿吉,勿吉黑土,又临着弱水,田地广阔,盛产豆麦,安邑一石豆麦千钱,而勿吉只需六百钱。

又逢灾年,许多士族豪门虽屯粮,如今恰逢乱世,许多人家并不多屯,多是金帛之类,方便迁移时带走。

我要去买粮,再囤起来,待秋后便知结果了。

“如今帝王定都邺城,近日我听闻各地起义不断,到时若是不敌,帝王会迁都何处?各大世家豪族到时会不会跟去?去了要不要吃饭?”

“公子,此时便是我们的出手之时了。日后宋家要如何,公子也定然想过的,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,但无钱傍身,亦是十分艰难的。”

他蹙眉看着我,一双凤眼风云变幻,漆黑深沉,不可捉摸。

是我轻估了他。

我仍旧不躲,由他看着。

脊背有汗,不知是热的,或心里其实是害怕的吧?

朝中事,不可轻言,更何况我一个女郎。

是从何处听来起义的事儿,又如何敢说出不敌这种话的?

可是富贵险中求,无权无势又无钱,要在乱世求生,不知有多难。

“知道你在说什么么?”

“我知。”

“不怕么?”

“怕,但还是要说。乱世求生不易,我只敢对公子说实话。”

“为何?”

“约莫是只有公子同我说话时认认真真,也只有公子在我开铺子时不仅什么也不曾说过,还要帮我吧。在我心底,公子比旁人多几分亲近。”

我是真的这样觉得,他画画写牌匾给我,只不过为着让我借着他的名头将生意做得好些。

他什么也没说,可我都懂的。

“既是生意,我们便来谈谈吧!”

11

既是谈生意,自是要以各自利益为上的。

宋晔出钱出人,我能出的只有我自己。

得了利二八分成,我二他八。

粮食运来储在何处?这买卖是我和宋晔自己的,宋晔自是不愿家中知晓的。

储在宋家自不合适。

顶着大太阳,我在外跑了数天,终于找了一处适合建仓库的好地方。

且那片地还不用花钱买来。

安邑城东百里有一块盐碱地,可以用寸草不生来形容,这块地约百来亩,四周皆是红土山坡,那片盐碱地正中有一大处凸起。

那处凸起约六七米高,七八丈宽,因此处贫瘠,又称鬼地,只因有风起时,便有极凄厉诡异的声音传出。

在这片凸起处建仓库,既不怕大雨湿了豆麦,旁人亦不会轻易知晓我们在此处屯粮,此地离安邑城又不算太远,一切刚刚好,如果不算我被晒掉皮的脖颈的话。

归家那日,阿桃瞅着我的脸,愁眉苦脸。

“宋家郎君本就不想认账了,五娘如今这个模样,被他瞧见了,怕是更不想认了。”

我摸摸她的脑袋,这些日子我不在,她将铺子守得挺好。

我给了她二十个大钱,叫她买爱吃的炊饼,再去一趟宋家,请宋晔方便的时候出来一趟。

我画了一幅那鬼地的图,将我为何选中那块地的缘由讲了,他若是能应了,就找个信得过的人去建仓库去。

月底我便带人出发,去往勿吉。

宋晔第二日便来了。我晒伤了脖子,买了些药膏抹在脖颈,绿油油黏糊糊,约莫是有些诡异的。

阿桃去了铺里,他来时我正闭眼躺在院中槐树下的大石板上慢悠悠摇扇子呢!

脚上的一只木屐掉在了地上,一只晃晃悠悠挂在我脚上。

门没关,他何时来的我不知,他看了多久我亦不知。

他走路又没什么声响,站在我面前弯腰看我。

“脖子是晒伤了么?怎得不戴个围帽遮挡遮挡?”

他开了口,我才知晓他来了。

这个样子实太过不修边幅,我假装镇定地坐起来,将肩头的头发捋到身后。

“我若戴着围帽外出,公子觉得我能做什么?”

我年岁还小,裹了胸,束上头发,扮个郎君还算合适。

他一副思索的模样,许久后才点了点头。

“你扮男装?”

“许多女郎亦扮作男装外出。”

只不过她们为的是效仿自己喜欢的郎君,扮着玩儿罢了!

“你画的图我看了,我已找了合适的人去了,那许多钱财交于你我不放心,我也一道去勿吉。”

他蹙眉看了看石板,终是坐下了,只是坐姿太端正,和这块青石板不大相配。

“公子若是同去,我求之不得。只是家中长辈可否同意?”

“我摔坏了脑子,心中郁结,自是该出去散一散心的。”

“是,公子说得极是,是该出去散一散心,只是公子得明白,我们是去办事,轻装简行,自然是以快为主。”

我怕他闹得阵仗太大,连恭桶浴盆婢女都要带,这样一走,估计明年都不能归了。

莫说赚钱,水怕都赶不上一口热乎的了。

“好似你出过远门似的。”

我确实是出过的。阿翁还在时,长年游历在外,我走过的路,他约莫想都不一定想得到。

“公子只管带足了钱便是了,带足了护卫,好护公子周全。”

顺带也护我周全才好,你拥有的一切,只有活着,那一切才有意义。

四月至五月,确实一滴雨都没在下,北方定然大旱,颗粒无收。

12

铺子关不得,阿桃自是要留下的,宋晔借了个掌柜于我,说是让我付他工钱,只是我不知我这些日子赚的,够不够付他工钱。

五月中旬我们出发了,我花钱买了一匹好马,束了胸,扮作男子模样,只背了小小一个包袱。

如同我说的,宋晔确实带了二十人,且看起来都不好相与的模样,他们不像是护卫,都是浪人打扮。

宋晔坐在马车里,马车看起来极普通,可看车辙就能知晓,里面定然是另有乾坤的。

拉车的马深棕色,高大健硕,是匹好马。

他约莫没听懂我的意思,轻装简行,其实就是不坐马车,骑马去呀!

车帘虚掩,我看他端正地坐在马车里翻书饮茶,也就罢了吧!

以我的脚程,一日打马行三百里并不算多,可宋晔的马车行得慢,第一日连二百里都不曾走到,亦错过了驿站。

夜间寻了一片挨着小溪的树林,天旱,溪水只有细细一股,但造饭饮水还算方便。

几个浪人饮马造饭,我看他们搭灶造饭的模样,显然都是经常外出的熟手。

若不是他们每人腰间悬剑挂刀,看着倒像是手熟的厨子。

宋晔下了马车,白日极热,虽已天黑了,可林中依旧闷热。

宋晔这样的世家公子,约莫从没被汗打湿衣衫过吧?

他离我近,我看他的白衣紧紧贴着脊背,该是被汗湿透了。

他说要出去走走。

我看他手里提的包裹,估摸着他要寻处地方洗漱换衣。

他一走,立马有人跟上了。

我想了想这帮浪人打扮的护卫,宋晔并不只是个单纯的世家公子。

他或许锦衣玉食地长大,可于世事却是极清楚了解的。

他不仅仅只会吟诗作画。

我蹲在河边洗了把脸,看着那几人拿出肉干放进已烧开的水里来煮,等肉煮透了,又往锅里投了菜干菌子之类的,等煮好了,放了盐巴,若是再泡上炊饼,荒山野岭,也算是一道好菜了。

我端着碗在旁边蹲着等,宋晔还没回,吃饭还要等的。

他们约莫是得了宋晔的吩咐,不要多问我什么。

只是好奇是天性,他们瞅着我,见我笑眯眯不说话,有人问我几岁了?原本干的什么营生?会不会功夫?

“十六了,会些拳脚功夫,原本跟着商队走商的。别看我年岁小,力气不一定比阿兄们小的。”

我又听他们扯些闲话,关于宋家和宋晔的事情却只字未提。

这就是世家豢养出来的贴身侍卫才有的素养,只不知宋晔今日带出来的是他的全部还是一部分?

我也不多问,想着宋晔不知何时才能回,我肚子饿了。

宋晔回来时头发散着,还未全部干透。

“你盛了饭,同我一道在马车上吃吧!”

他偏头看了我一眼,我便当成他是在同我说话了。

马车里确实宽敞,将那小桌一收,睡两个人还有余地。

他看着碗里的烫菜皱了皱眉,依旧拿起筷子慢慢地吃着。

我吃得快,一碗很快见底了,我又盛了一碗。他瞅瞅他碗里还余下的半碗,又瞅瞅我的碗。

“你一个女郎,还能吃得下么?”是真心实意在疑惑。

他过了二十四载,约莫不曾见过这么能吃的女郎吧?

13

我很快将这一碗又吃下去了,算是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的问题。

他吃完饭要喝茶,喝完茶又要来回走几圈。

待要睡前,还要读书。

我裹着毯子坐在车橼上,月亮剩下小半拉挂在天边,其余人或坐或卧,都是围着马车的。

所有的钱都在这辆马车里,他又是马车的主人,固然是重要的。

我听他翻了一页书,不一时又翻了一页,不疾不徐。

“公子歇息吧!明日还要赶路的。”我轻声道。

不一时车里的灯灭了,约莫是他睡下了。

“你若是愿意,便进车里来睡吧!”

许久,久到我都要睡着了,他忽然说道,约是瞌睡了,声音有些沉。

我自是一千一万个愿意的,车里铺了毯子,又有枕头,躺着睡自然舒服。

“那便得罪了。”

我脱了鞋进了马车,他靠在一侧仰面躺着,双手规矩地搭在胸前。

每每看他模样,总觉得像个老学究,可他做事并不那样迂腐。

旁边放着一个枕头,我裹着毯子,侧身躺下了,长长呼了口气,好舒服呀!

“你同旁人太不一样了。”

他低声说道。

“是啊!毕竟我不是个真正的世家女郎嘛!你见过的女郎约莫仅限于亲朋故友家的。出来走一走你就知道了,世间的女郎并不都是一个模样的。”

真正的世家女郎绝不会同一个男子同车而卧,因为她们更在意自己和家族的名声,哪怕她极心悦一个男子,也决然不会这样的。

“你便放心睡吧!不要想什么名声之类的了,旁人若是知道我同你睡在一处,定然会说是我占了你的便宜。”

我打了个哈欠,迷迷糊糊睡着了。

“是,确是你占了我的便宜,我却并不觉得吃亏……”

我不知这话是做梦还是他真说了。

半夜时分,车外有了动静,我醒了,宋晔也醒了。

世道不安稳,才刚出了城,便被盯上了。

车厢里昏暗,我和宋晔离得近,他伸出食指放在唇前,我明白他的意思,不让我说话。

现如今贼匪并无不同,都是为着银钱。

我点点头,微微挑开车帘,护卫已将马车团团围住。来人不多,约莫五六十人,因天黑,看不清他们穿着,亦看不清楚他们的武器为何。

可一众护卫并不惊慌,该是不成气候的。

许多穷人过不下去了,便上山为匪,他们不为伤命,只为了一口吃食。

我要出去,宋晔不让。

他轻轻拽住我的袖口,我回头看他,他头发还散着,月光一照,说不出的清俊。

我当初为何会觉得袁慎比他好看呢?

“我出去看看,无事的。”我轻声对他说道。

“你莫去,我去看看。”

“不行,你明知道你的安危有多重要,你若有个差池,我万死莫辞。”

我轻轻一拽,衣角从他手里滑落了。

14

我看外面围的一圈人,有老有小,手里拿的皆是菜刀斧头锄头,面黄肌瘦,衣衫褴褛。

若不是饿得厉害了,好好的人为何要出来做土匪?

只是世道逼迫罢了!

我进了马车,打开自己的包袱,里面有十来个炊饼。

“你能同外头的阿兄们说一声么?将我们剩的炊饼都拿出来,明日有了城镇,我再去买些来。”

他一双眼看着我,幽深专注。

“世道这样乱,多的是这样的人,你能救得多少?护得几人?”

“若真到了山穷水尽处,我连自己都救不了,更遑论救旁人了。”

“只是如今这些人就站在我面前,我不忍。”

“或许今日吃了这饼,过不了几日他们还要饿死,可在此刻,我已尽力了,只做眼前的,做我在此刻能做的,如此也就是了。”

这是我的心里话,我不是菩萨,做不到普度众生,可今日就这样看着他们死了,我心底难安。

这同善良与否无关,我不为救他们,只为求自己心安。

“阿大,将剩的炊饼拿出来。”

他扬声唤道,在这样寂静的夜晚,他的声音从容不迫,让人莫名心安。

我跳下马车,将怀里的炊饼抱过去。

“我们身上的吃食皆拿出来了,他们都是武功在身的护卫,你们这个样子,如何同他们打?将这些吃食拿回去,约还能度几日。”

我说不出让他们日后好好过日子,切莫再打劫的话来。

他们若是好好过日子就能活,自是走不到这一步的。

我们不能感同身受时,有什么资格劝旁人善良?

谁都知道的,活着才紧要。

宋晔他们准备的比我多得多,他们接过炊饼,缓慢地消失在了远处。

“阿父,我想吃一块。”是个孩儿,还带着吞咽口水的声音。

“拿回去分了再吃不迟。”男子的声音虚弱,不知已饿了几日了。

如此我又躺回了马车。

我仰面躺着,双手就放在脑后,眼睛虽闭着,却毫无睡意。

我们离了城才多远?已有百姓为匪,天灾人祸,谁能避免?

“公子,这世道已然比我想象中的更不安稳了。”

“若真有一日到了乱世争雄之时,你待如何?”

“天下大乱,哪里有人能独善其身?只是我不愿意想那么远,将眼前的每一步都走好了,至于能走到何处去,不论到时如何,我都欣然接受。”

他翻了身,我知道他在看着我,却不愿意睁眼。

“你真不像个女郎。”

“我生得太过五大三粗了?”我同他玩笑道。

“同长相无关,胆识脾气皆不像,我看旁的女郎着锦戴玉,日日装扮都不一样,却从未见你那样过。”

“我是不喜欢么?只是我家穷,我只有一匹锦缎,还是数年前的,唯一的值钱的首饰就是一个金镯,还是空心的。”

“我并未听说苏氏这样穷困。”

“我家旁支庶出,就靠着点土地过日子,阿母不曾将我们饿死已然很了不起了。”

“袁家六娘来寻过我,说话虽十分气人,可有一点她没说错,若不是苏家嫡支没个年岁适合的女郎,怎样也轮不到我来嫁你。”

“我的家世确实不足以匹配公子,你要退婚,我无话可说。”

15

好半天他也没个响动,我以为他睡着了,睁眼看他。

他侧身躺着,并不曾睡,样子像是在思考。

我也不扰他,裹了毯子翻身背对他。对着他时,我是不是太过坦然了?

怎么办呢?看他字字句句都认真的模样,便不忍心骗他了。

我醒得早,太阳还没出来,因为有河流过,靠近河岸的树和草还未干枯。

可草叶上连一滴露珠也无。

有风也是好的,可风都没有。

我洗漱好了,在马车背后翻检,昨日我让他们将炊饼都给出去了,今早便要饿肚子了。

心里微微愧疚,此时我若还能寻点野菜出来,昨夜的那群人也不至于走到抢劫的路上去了。

只能饿着了。

“今日让阿兄们饿了肚子,是我的错。”

我同众人道歉。

“无事,都是可怜人。再不久就到城镇了,饿不着的。”

宋晔的护卫名字很好记,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

以此类推,我在努力慢慢地将所有人都记下来。

说话的就是宋一,有一天他们会有自己的姓名,我想会的,不知我为何这样坚定地以为着。

宋晔起来时天已亮透了,太阳挂在头顶,热得厉害。

宋晔让我上马车待着,我也不推辞。

马车里其实比外面更闷热些,只是太阳晒不到肉上。

我靠着车壁慢慢摇扇子,懒得动,也懒得说话。

宋晔跪坐得端端正正,翻看着桌上的书。

他干什么都不急不躁,明明和我一样,额发都湿了。

“公子不来其实是可以的,天这样热,出门太受罪了。”

“你都受得,我有何受不得?”

他抬眼看了看我,扯了扯嘴角,似笑非笑。

我不想说话了,他觉得可以便可以吧!

总之他和混吃等死的世家闲散子弟不同,想做什么能不能做自然有自己的想法的。

他见我不答他,就真的笑了。

“生气了?”

“并不曾。”

“那为何不说话?”

“公子要我说什么?天太热,肚子也饿了。我若说出来,公子定然要说肚子饿也是自找的,谁叫我昨夜将吃食都送出去的。”

他却什么也没说,拉开桌上的小抽屉,捏出了一枚海棠果子给我。

小小一枚,粉粉嫩嫩,好不招人。

“吃吧!”

他的抽屉里尽然还有果子,这样的季节天气,能吃得起果子的,也就他这样的人家了。

我接过,拿在手里,看了看他,又轻轻咬了一口。

有些酸,有些甜。

“出门时带了几颗,我不爱吃,你便都吃了吧!再放便坏了。”

他指了指抽屉,我伸长脖子去看,还有六七颗。

“嗯!我喜欢吃果子的。”

我点点头,开心得咧着嘴巴。

16

就这样走走停停,太阳慢慢不那么晒了,到了勿吉时,已是七月中了。

勿吉天凉,又临着弱水,自是没那般热的。

恰逢收麦收豆的季节。

一路走来,独这边到处金黄一片,能灌水的地方,只要不遭水患,下不下雨,并不太能影响收成。

宋晔不缺钱,寻了家最好的邸店住下。我洗漱收拾一番,自是要出去走一遭的。

这是大买卖,不能轻视,货比三家,价格要合适,豆麦还得晒得干。

生意人自该有生意人的装扮,我叫宋晔将他那身世家公子的气派收一收,他瞅着我,问该如何收。

我同他在街上晃了一日,叫他瞧瞧生意人是什么模样。

他总结了八个字,圆滑世故,嬉皮笑脸。他学不来。

他说他只管拿钱,生意叫我去谈,他跟着看便是了。

勿吉最大的粮食买卖便是那孔家的。我在博陵时便听人讲过,天下要说粮食买卖,做得最好的便是他家。

弱水以东的买卖,他家占着七成。

如今掌家的是孔家的大郎君,年岁并不很大,人却精明能干得很。

来见我的便是孔家的大掌柜,四十来岁,生得白胖和气。第一眼看他,便觉得他憨厚老实。

这样的年岁,能将自己养得这样胖,且还坐到了大掌柜的位子上,定然不会是个普通人。

他叫人上了茶来,笑眯眯问我出身。

“博陵苏氏五郎,也就占着个苏氏名头,家里阿父拿了钱,叫我出来历练历练的。”

我亦笑眯眯回他。

他的样子不像方才那样松散,郑重起来了。

“不知公子要买多少豆多少麦啊?”

“不若大掌柜先说一说一石多少钱,若是买得多,价格还能不能再谈?能不能保证卖出的豆麦皆是新的,且干燥完好,若是有了湿的霉的又该如何?”

我喝了茶润了润嗓子,旧麦旧豆我不要,时间久了易生蛆发霉,路又这样远,待运回去再看,折损的该如何算?

“不想公子看着年岁小,却是个内行。既如此,我便不说虚的了,两千石以上,一石六百钱,皆是干燥新麦,霉损自是有的,只是一石里有个几两都属正常。若是霉的多,我们雇人将粮食运回来,退了钱就是了。”

“我若要五千石麦,五百五十两,大掌柜觉得如何?”

“没有这样的价格。”

“却也没有买这样多的,多中取利,大掌柜该比我更明白这样的道理。”

“我自博陵来,走这样远的路,自是为着勿吉的粮比博陵便宜。”

“我来了有几日了,各处的粮市也去看了看,并不是只有孔家可选,选了孔家,自是为着孔家诚信的名号。”

我知这样大的一笔买卖,大掌柜是做不得主的。

他使了个伙计去了,不多久那伙计带了话来,当家的大郎君要亲自同我谈。

茶都喝过几道了,宋晔虽耐着性子等着,可脸色已然不大好了。

我摇头叫他耐心等着。生意便是这样,他压着时辰来,便是要让我觉得他很是忙碌,谈的都是大买卖,我们这样的,并不算什么。

我耐着性子等,自然是为了表明我要将这买卖谈成的诚意了。

16

大掌柜说些当地的风土人情,我又说些一路见闻,有来有往,也并不算冷场。

孔家大郎君来时,早过了午时,饭时都过了。

人一旦饿了肚子,便急躁起来了。

我并不急,只是没想过掌着这样大的一门生意的郎君会如此年轻。

看起来不足而立,俊朗高大,一双眼含着笑意,亲和得很。

“五郎莫怪,韶来迟了。”

他先是行了一礼,我自是赶紧还了礼。

只是第一次见面,他便能如此自然而然地唤一声五郎,又叫人不觉得厌烦,已然是一种本事了。

“大郎君自是极忙的,我等一等算不得什么。”

又是一番应付,才进了正题。

他思索一番,最终将价格定在了五百八十钱一石上。

已是最低了。

“只是这押货的人要大郎君这边负责,我先付七成,待到了,我便将余下的三成付了,押货这边的钱自然是我来付的。”

原本宋晔是要从安邑带人过来的,只是这笔买卖只有我同他知,安邑哪个不识得他?到时说漏了,又是一桩事端。

但这边雇人就不一样了,粮食一送到,他们便要返还了,少了多少是非麻烦。

“五郎真是第一次做买卖么?”孔韶笑着问我。

“让郎君笑话了,因是第一次,自该处处小心才是。”

“五郎日后若还有买卖,还找我便是了。”

我自是无有不应的。

待谈妥了,签了文书,我将七成定金付过,又去看了麦豆,走之前装车,还要来的。

我想买些皮子回去,勿吉临着长白山,皮子比安邑便宜,且质量还好。

我问宋晔借钱,他挑眉看我。

“你做的可都是无本的买卖。”

却依旧将钱给了我,此次若能安稳回去,赚了钱我便还他。

八月初,我们便要返还了,只是这次带着粮食,想快都快不了。

我又另雇了许多武人,一路走来并不安稳。

损了些许粮,并不多,如此待回到安邑时,已是十月了。

仓库早已建好,粮食一运来,便被铁通般地守住了。

我同宋晔回了安邑,其余再不用他了,我叫他安心在家待着。

铺子里的生意有宋晔的人照应着,一切如旧,我回到小院,看着昏昏沉沉的天,要下雨了,只是太迟了。

各地起义不断,听闻彭城有刘姓少年,北府军出身,只几日便势不可挡。

跟着皇帝逃往南方的各士族,又要北返了。

我托了镖局给我阿母送了粮食皮子过去,粮食是宋晔买的,买皮子的钱是宋晔借的。

我做的一切,都只是靠着他。

只是他不嫌我,亦不觉得我是异类,愿意帮衬我,只这一样,便够我一辈子感激他了。

我照旧守着铺子,安邑同西京的粮食却越来越贵了。

一石麦涨到了一千二百钱,虽涨了许多,但粮铺还有粮买。

下了一场雨,天气慢慢冷起来了。

天气如何,世道如何,似和安邑城里的宋家同袁家无关。

袁家要做宴,袁瑛给我送了帖子来。

17

我收拾了一番,带着阿桃去了。

说是收拾,我实是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。

袁家宋家谁不知我出身?

她能请我去,自是有些缘由的,我若不去,她还真当我怕了她。

只是我同宋晔的婚事还不曾退掉,我虽身份尴尬了些,总还有些依仗,她在我眼里不过一个厉害了些的女郎罢了!

袁家庭院深深,院里还摆着许多不曾谢了的菊花。

旁人吃饭的井水都难求,她家花却种得这样好。

来的人并不多,只是除了袁慎同袁瑛,其余人我皆不识得。

去同长辈见了礼,便留了一众年轻人说话聊天,或弹琴作画,写字下棋,世家这一套,走到何处都一样的。

袁瑛身边围着六七个女娘,有袁家的,亦有宋家李家的。

我不识得,她也没想同我介绍。

“这便是二郎那未娶进门的娘子了,如今在东大街开了间笔墨铺子。”

她凤眼一转,介绍道。

旁人便用袖口遮了嘴,一副惊讶模样。

约莫早都知道了,只在我面前做样子。

“各位若有需要,便去照顾照顾我的生意也是好的。”

她们看我的模样便越发鄙视了。

我瞅着眼前一盆小小的粉菊发呆,阿母数日前带了书信来。

博陵已然乱了,起义军皆是寒族出身,恨不能将世家诛杀殆尽,苏家如摧枯拉朽般,怕是要没落了。

这都是早晚的事,不止苏家,也会有王家谢家,袁家宋家,这许多年,世家大族侵占土地,豢养豪奴,逼迫得寒族无路可退。

退无可退时自是要反的,只是世家大族还不知害怕,也不会反思,只觉小小寒族,能奈我何?

只是世家大族多少?世间寒族又有多少?

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,这样简单的道理,为何堪不破呢?

我有些难受,不是为了没落的苏家,没了苏家,我算什么呢?

这门亲事,还能维系几日呢?

我同宋晔,就要成了没一丝关系的人了。

呵!

她们叽叽喳喳一处说话,欢快无忧,不知世事艰难,亦还不知日后要面对什么。

“我家郎君请女娘过去。”

来的是宋大,他生得面嫩,人又伶俐,此时作小厮打扮,一点都不违和。

“他何时来的?”

“半个时辰了,就在那回廊尽头。”

我望过去,天冷了,他穿了一件青袍布衣,肩头披着件黑色斗篷。

他背身立着,手就背在身后,手里捏着一朵小小的红菊。

回来后已有数日不见了,去勿吉的路上,我同他算是朝夕相处了一回。

他话少,我对着他却轻松自在,无话不说。

我穿过长长的回廊,慢悠悠去寻他。

他转身看见是我,嘴角抿了抿,笑了。

不知为何,我心底一抽,说不出的酸涩。

袁慎就在他身边立着,我同他们行礼。

“五娘近日是不是长个了?怎觉得高了许多。”

袁慎笑问道。

他快成亲了,要娶陈郡谢家的女娘了。

“或是长了些,毕竟我吃得挺多。”

这是实话,虽走了一路,跟着宋晔,吃喝却都是好的。

“给你戴吧!”

宋晔抬手,将手里的花插在了我的发髻上。

我伸手去摸,不知道戴了花是何模样。

“好看么?”我玩笑般眨眼问道。

若不这样,我怕自己要掉下泪来。

生平第一次,我收到了一个郎君送的一朵花。

他极认真地看了看,却点头了。

18

“好看。”他答道,一双眼清凌凌,说不出的惑人。

“二郎……”

袁慎低声唤他,约莫是吓着了。

“若是不愿意待着,我便送你回去吧!”

“来都来了,哪有半路走掉的道理?我觉得挺有意思,你去忙吧!”

我转身,又穿过长长的回廊,站在并不暖和的太阳下发呆。

“二郎给你戴的?”袁瑛指着我发髻上的花儿问。

我点点头。

她变了脸色,许久后似有些伤心地道:

“你这一朵,便抵过旁人金玉万千了。”

我不知能说什么,安慰的话,我说来是最不合适的。

“苏柯影,你有什么害怕的么?”

她俯身趴在回廊的扶手上,又笑了,明媚得不像样。

“有啊!有许多,我怕蛇,怕打雷,也怕离别……”

“我以为你什么也不怕呢!”

“怎会?”

“我有些讨厌你,又有些喜欢。”

“是,我懂的。”

“我七兄年底要娶妻了,你看那穿绯衣的女娘,她叫李环,我七兄不知有多欢喜她,可家族锦衣玉食地将我们养大,我们总要回报的。”

她喃喃说道。

我看那女娘,生得秀丽瘦弱,只是此刻满面愁容。

我为何要挣出来?这就是缘由,你是你自己,可你的一切都由不得你。

“她都为着我七兄寻死过了,只是被救了回来,我没想到她今日还会来。我阿父阿母不喜她,对她冷脸相待,她忍着没发作,方才躲在树后哭,我瞧见了。”

她看着我,不笑了,眼里晕着泪光。

她难受,是能感同身受的,因为她也身不由己。

“袁瑛,你同她说,既来了人世一遭,虽做不得自己的主,也该将日子好好过下去的,不要轻易寻死,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了。只要活着,总有个以后的,以后会怎样,谁又能说得上来?”

我靠着扶手,望着远处,什么也没再说。

一转眼便到了年底,袁慎的新娘没能到来。

天下已大乱,那谢家女郎走到半道被义军抢去了。

袁瑛来时我正拨着算盘,生意已不好了许多时日了。

皇帝要逃往西京来了,许多出走的世家要回来,是好事亦不大好。

人心惶惶,还能安心的人已没几个了。

屋外大雪纷飞,她穿着斗篷戴着风帽。她来寻我,只为着日子太过无聊,天冷了没消遣。

“你还有心思拨算盘,我听闻那刘玉已追到宁安了,司马家怕是气数将尽了。”

她脱了斗篷,跪坐在火盆旁烤火。

“莫要议国事。”

我递了个烤软的橘子给她,拿出缝到半截的靴子来做。

我女工不行,只是做的鞋子同靴子还算合脚。

“莫在我眼前装,我还不知你是什么人?你说那刘玉真就那般厉害?”

她将橘子递给身后的侍女秀圆,秀圆剥了橘皮,连经络也细心地去了,才将橘瓣托在帕子上递给她。

阿桃在外面看铺子,她若是瞧见了,定然又要自我反省一番。

“嗯!听闻他是极厉害的。”

“你说他若打到了安邑,到时我们会怎样?”

她吃了一枚橘瓣,歪头看着我,稚气未脱的样子。

我曾有些讨厌她的,可她日日这样来来去去,有什么都同我说,好吃的好用的皆往来搬,全然不把自己当个外人,似当初嘲讽我的人不是她。

我长到这般大,还没一个要好的伙伴。

她心中不藏事,万事都写在脸上。

其实袁瑛是个很好的姑娘,明媚纯澈。

“你还是如今的模样呀!嫁个喜欢的郎君,日日过得舒心。”我笑着答她。

可我同她都知晓的,约莫要像如今是不能了。

“如今王谢这样的门第都没落了,更何况我家呢!”

“明日事明日愁,你只管过好眼前的日子即可。”

“我送你的玉钗呢?为何不戴着?同我的是一对的。”

她指着自己头上的一枝玉兰花头的玉钗问我。

“不舍得,我从没有过那样的好东西,自是要留着重要的日子才戴的。”

我放下手里的活,拿出一个包裹递给她。

我知她送我东西不是为了要我还些什么,可我想给她些什么,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。

她打开包裹,里面是我亲做的一双软鞋,在屋里穿着才舒服。

“给我的么?给我的?”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。

“我做的,我们一人一双。”

她将鞋子抱在怀里,抿着嘴角笑。

“五娘,你真好。”

“是,我也觉得我是极好的。”

“嘿,你还自己夸上自己了,羞也不羞……”

我们说着闲话,一日就这样过去了。

仓库的粮已差不多要卖完了。没下雪前,我雇了人在铺子的后院挖了个地窖,存了许多吃食。

防患于未然,总是有必要的。

雪一日大过一日,宋晔使了人给我送金珠来。

我收下了,寻了个盒子装了,远比我应得的要多。

我将盒子放在了地窖里。

我欠宋晔的,已然很多了。

今年元正不同于往年,世道大乱,都是将就。

我将铺子买下了,原来的小院关了门。如今苏家大不如前,安邑还算安稳些,有一日他们怕是要来的。

我的家,如今就是这间铺子了。

元正这日,我备了胶牙饧五辛盘,另几样果子点心并肉。

又给阿桃串了一长串铜钱,望她安乐才好。

酒是现买的椒柏酒,微辣微麻,不过应景罢了!

不知谁家孩儿燃了爆竹,噼里啪啦,才有些热闹。

这是我第一次离了家过元正,并不觉寂寞,只是有些忧愁。

这样的世道,家中不知如何了。

送粮食去的人回来带了话,家中一切安好,叫我好好保重,若是能在明年春日同宋晔成了婚,就再好不过了。

苏家已然颓了,我再要嫁比宋家更好的人家,怕是万万不能了。

阿母的眼里只看眼前,宋家如今娶我,还有何用呢?

19

屋外撒着盐粒子般的雪,风很大。

“五娘,宋郎君若是能娶了你,便是他天大的福气了。”

阿桃捏着手里的牌,不知要出哪张,眉头皱着,一双小眼睛只余下了一条缝。

“莫要胡说,宋郎君什么样的女郎配不得?”

我摸摸她的发顶,她今日扎了红缎带,我又给她买了一支银钗,此刻就在脑袋上插着。

“怎得胡说了?世间女郎,哪个都不如我家的。”

她歪着脑袋反驳。

真是孩子气的话呀!

“世间的女郎你才见过几人?日后莫要说这样的话了,太迟了,你先去睡吧!我给阿母写封信,看看能不能捎去。”

阿桃点点头,出门睡去了。

我磨了墨,提着笔想了许久,却不知该写什么。

离得这样远,问些什么才能安心呢?

墨汁掉在了纸上,晕出了好大一块。

我忽想起宋晔写字的模样,一手挽袖,一手提笔,游龙走凤间便是一幅字了。

以前一直听说王氏子弟书法如何,宋晔亦不遑多让。

他干什么都看起来不慌不忙,似心中早有乾坤,让和他一处的人不由安心。

一年就这样恍惚而过了,好快啊!

敲门声响起。都这个时候了,能有谁呢?

我披了衣走到门口,扬声问是谁。

“宋晔。”

那声音像今日的雪一般,撒在了我心头。

我自觉已是忍着心底的雀跃了,可还是忍不住弯了嘴角。

院门打开,他就站在门口,披了件白狐狸毛领子,枣红色的斗篷。

公子不语,雪是清白的雪,公子是如玉无双的公子。

“安康喜乐。”他笑了笑,慢悠悠说了这样一句。

“安康喜乐。”

我亦同他这样说道。

在这样一个夜,我同他相见,似只是为了这一句。

“给你的。”他离我一步远,并不走近,伸手将一串用红绳串好的辟邪珠递给我。

是菩提子串的。

“我却没什么好赠公子的。”

我伸手接过,看着打磨光滑的珠子。

“日后给便是了。我回了,天冷,将门关好了早早睡吧!明日我要同七郎去寻人,不知何日才能归。近日不太安稳,我将宋十一同十二留下,明日他们便过来了,无论如何,都要护好自身周全。”

他很少说这样多的话,原是要走了才这般啊!

谢家女郎确是在成婚的路上被劫的,是生是死,袁家是该有个说法的。

“那劫了谢家女娘的人定然清楚她是来嫁人的,既没将人立即杀了,还留了话,定然是有所求。要么是求才,要么是求人。求财便罢了!若是要求拉宋家同袁家入伙去,公子万要多多思量。不论如何,都要保重才是。”

门口的灯笼受不住风,摇摇晃晃终究是灭了。

“你这女郎啊……”他叹了口气,走近了些,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来,都伸到我的头顶了,却又收了回去。

“进去吧!我走了……”

他又往后退了两步,转身去了。

我看着他慢慢在风雪里远去,只余下一个红点。

20

初六这日,袁瑛带着秀圆来了,眉头紧锁,看起来十分忧愁。

她提着个篮子,说要我同她一起去佛光寺。

佛光寺就在城西,坐了马车很快就到了。

不逢初一十五,寺里人并不多。

袁瑛一路忧心忡忡,可终究什么也没说。

我也没问,她愿意说时自会说的。

所有神佛都求了一遍。我这人不信命,所以不敬神佛。

她同我坐在斋房里吃茶,门窗皆开着,屋外便是一片陡坡,坡上栽了树,前几日的雪还不曾化,将地面铺盖着。

她长久地、慢慢地盯着看,再长长地呼口气,透过那层雾再去看,有些动人的凄清。

“七兄同二郎去寻谢家女郎了,你可知?”

“嗯!”

“我阿父不愿,谢家已败落了,丢了一个女郎,且也不是我家的过失,世事本就如此,谢家还能追来要人不成?可我七兄说她不远千里来嫁他,不论死活,他都该去寻寻的。五娘,我有些佩服七兄的,他大可不必去寻,只当同谢家没这桩婚事。再求了我阿父阿母,娶了李环不就是了?可他偏要去寻。”

袁瑛嘴角浅浅的一个笑,好看的人儿,笑起来便更好看了。

“袁瑛,这样才能算个郎君啊!若事事只计较利益得失,同一块石头何异?你七兄很好,自己的情感若是要旁人用性命去成全,就能心安理得么?”

不想袁慎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,却有这样一副心肠,他是个好的。

“我今日便是为我七兄祈福的,愿他平安归来,愿那谢家女郎亦无恙吧!你不是总说这世道女子不易么?活着比什么都重要,我想她该活着的。”

原是为着袁慎同宋晔啊!

正月十六是我的生辰,过了这日,我便整十七了,不算大,可也不小了。

我同阿桃扫院里的雪,宋晔的阿嫂便来了,我同她见过一面,相处得并不十分愉快。

她为何而来,我心里约有了数。

我请她进屋,给她倒了一盏茶,阿桃探头探脑地往里瞧。

我冲她扬眉,她虽不愿,却还是走了。

“今日来实非我愿,只是家中并无合适的人选。我便直说了吧!你同我家二郎的婚事怕是要作罢了。家里已遣人去了博陵,不日便可归了。”

我明白她的意思,这事儿不管我同不同意,都已无转圜的余地了。

苏氏败落了,我家只有一个阿母,拿什么去和宋氏谋?

如今的宋太保还是宋太保,宋家还稳稳地立着呢!

“是,我已懂了。”

她今日来只为了知会我一声,宋晔知不知晓这事儿呢?

以他聪慧,在听闻苏氏倒了,自然是猜到总会有这样一日的吧?只是他从没和我说过,已是对我的体谅和尊重了。

那日我守着炉子呆了一整日,日子就是这样吧!在你满心欢喜或许要拥有某样很珍贵的东西时,它又会不声不响地将它给偷走。

21

这样死皮赖脸的日子,我们还要过下去,还要过得好,就是为了某天能将它给踩在脚下,让它按我们喜欢的模样来过。

听听,这是多难的一件事儿啊!可我想试试。

二月初,听袁瑛说宋晔同袁慎回来了,宋晔伤了腿,暂时路也走不得了。

宋家遣去博陵的人也回来了,带来了我阿母的一封信。

她已允了宋家退婚,我二兄要娶妻,宋家说不用退聘礼了,又给了她一百金。

待二兄成了亲,家里就要迁往西京了。

博陵已大乱,待不下去了,至于哪日迁,她还说不准。

她说家里如今无人能接我回去,她同宋家说了,若是有机会,叫宋家遣人送我去西京,到时帮我再寻一门好亲事。

我不怪阿母,定然也不会再由她说的去做。

我不知道她说的好亲事到底能有多好,可是我已拥有过最好的了,又不得不失去。

我最近睡得不大好,眼窝愈发深了。

袁瑛每次来都是带各种各样的吃食,好似我这个样子是饿出来的般。

我只是睡不着,睡不着的缘由有许多,只是不能说于旁人听罢了!

袁瑛笑话我,说我有眼无珠,宋晔这样的郎君都瞧不上,这样的婚事说退就退了,若是她,便赖着不退,至少等宋晔回来,看看他怎么说。

这点我不如她,我不敢等,若是退婚的话从宋晔嘴里说出来,叫我情何以堪?

不如就这样,日后若是相见,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一声“许久不见,你可安好”?

袁瑛要办春日宴,安邑已许久没有这样的宴请了。

一夜间似乎真的就到了春日,女郎们将各式各样轻薄的衣衫翻了出来,熏着自己最喜欢的香,戴着最好看的发钗。

眼波流转间便是一段风情,有着真实的动人心魄。

即便是我看着,也要看呆了。

听袁瑛说,那被宋晔同袁慎救出来的女郎也要来的,只是她阿母不允,说她已失了贞洁,若是要进袁家,一个小娘子已是最好的了。

她点头应了,既应了做个小娘子,这样的场合她便没资格参加了。

她何错之有?只不过恰逢乱世,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罢了!

我心底忽然生出无限的悲哀来,为我自己,为她,为许许多多在这乱世挣扎的女郎。

到底要有多强大,才能挣出被旁人随意左右的命运?

袁瑛是主人,她要应付的人太多,袁慎来寻我时,我站在檐下发呆。

他脸色也不好,总是敞着的衣领此时穿得严丝合缝。

他见人总爱笑,可今日却格外严肃。

他让我随他去,我跟着他穿过长长的回廊。

风吹散了我的发,亦吹乱了我的心。

“你带我去见他么?”

我忍了又忍,终是问出了口。

袁慎回头看着我,眉眼深深。

“是,他伤了腿,走路不便,听闻今日袁瑛要办春日宴,叫人将他抬来的。”

“我只远远看他一眼吧!”

“为何?没了婚约,见一面都不成了么?”

我想起元正那日,他抬起又收回去的手,我知他,便就此罢了吧!

“有时就是这样,见不如不见。你们是密友,又自小一起长大,他的心思你比谁都了解,何苦叫他纠结为难?宋氏未来如何,他心中定然已有了打算,若是他的打算同娶我没有冲突,宋家定然不会来退亲,既已退了亲,自然是因为不得不退。袁慎,他和我不一样,他要背负的太多了。”

遗憾之所以是遗憾,终是因为不可得。

“五娘,太过通透也是病。”

袁慎咧嘴,是要笑不笑的模样。

他不忍我难过,想逗我,心意我领了。

“你去吧!他就在院里。”

他指了不远处的院落,院门敞着,站在门口就能将里面看全了。

他侧身坐着,手里握着什么,低头蹙眉看着。

我和他就是这样,隔着一道这样永不能跨越的门槛。

像瘦了些,显得鼻梁越发挺直,轮廓越发硬朗清冷了。

他似有所感,转头看过来,我往边上挪了挪,隐在了门后。

往日点滴涌上心头,其实没什么的。

只是他总能在我饿时拿出些这样那样的吃食来,荒郊野外不避嫌地让我躺进他的马车,折了一朵花送我。

短短一年,他虽什么也没说,却护了我一路。

我都懂,或者我们都懂,只是不得不装作不懂。

宋晔,倾盖如故听过么?

自此便是黄花庭院,清风夜雨,自此再无公子了。

唯愿君安,见与不见都一般。

不待刘玉打来,安邑已自乱了。

自此我再不曾见过宋晔。铺子照旧开着,生意一日不如一日。

钱是死的,这样放着自是生不出钱的。

我想去蜀地。

八月时,我收拾了行囊,将阿桃托付给了袁瑛,只说有人回博陵,捎我回去看看阿母便回。

袁瑛问了数次我归不归,我说自是要归的,我已同宋晔退了婚,苏氏亦垮了,我在安邑至少还有间铺子,嫁人总要容易许多。

她又交代了诸多,总之就是叫我一路小心些,世道太乱,外出不易。

我并不担心我自己,我担心她们,若是安邑也生了乱,有没有人能护得住安邑城?

“你同你七兄说,叫他只管跟着宋晔,你无事切莫出门去,家里该是储了粮的,叫家里护卫时时警醒些,袁瑛,若是……若是真有了事,叫人护了你们往我家走,阿桃知道要如何的。”

“是,我听你的,回去就同七兄说,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,要快些回来,我等着你。”她拉着我的手不放,眼里的泪说着就掉下来了。

我们初见时是彼此不喜欢的,或是嘲讽或是针锋相对。

可如今,我却有些舍不得她。

“袁瑛,你要好好的,我很快就回的。”

她终究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我提着包袱,骑着马,跟在一队车马后面。

年岁已长了,扮个少年,不知像不像。

22

城外流民聚集,衣不蔽体,可天已寒了呀!

只看那瞅着人眼睛也不眨、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儿,我闭眼不忍再看。

有时候,生在这样罪恶的世间也是罪啊!

我想管,可我没有能力去管。

我跟着车队,慢慢悠悠往前走,他们只是麻木地看着,并不靠近。

我想给他们些吃的,可是若我拿出来了,又够几人去分?

或许拿了吃食的人就会立刻在争抢中被踩死或打死,或者死的人还有可能是我。

世事是这样残酷,可我还是要在这样的残酷不忍里活着。

有马行来,马上的人和旧日时一样,又有些不一样。

天气不大好,天空中阴沉沉一层云,路边是一堆又一堆或生或死的流民。

我们就这样遥遥相遇了。

他远远看着我,慢悠悠地打马而来,还是游街那日的样子,骑个马都比别人端正肃穆。

“你真要回博陵去么?”

“是,我要去看看我阿母,我二兄要娶妻了。”

我看着他,肯定地点了点头。

若是知晓我要去蜀地,他约莫要担心的吧?可我不想让他担心,他心有乾坤,总要去属于他自己的天地搏一搏的。

牵挂太多,便是累赘了。

“苏柯影……”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叫我的名字。

“嗯!”

我轻声应他,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
“我叫人陪你去吧!”

“我孤身一人,无粮无帛,有谁会来杀我不成?可安邑不同,人留在你身边用处更大。”

“我真的无事,很快便归来。”

至于这个很快是何时,我也不知。

“你为何总是这般倔强呢?总叫我心生不忍。”

他声音很低,风卷起他雪白的衣角,漆黑的发尾。

“要下雨了,你回吧!我要走了!”

我打马转身,马蹄扬灰,我并不洒脱。

何为愁,离人心上秋。

众生皆平庸,只要不负一日三餐便好。

秋风惹惊鸿,一生只寻一人即可。

他能来送我一场,已不算辜负我同他一场遇见了。

我想起某日他醉了酒,他醉酒同旁人不同的,除了双眼看着迷蒙,与平日无异。

“有一日,我定然要重塑这山河,自此再无妻离子散,再无寒族士族之分,能站在朝堂之上的,皆是能为百姓谋福祉之人。”

他有大志向,只说儿女情长,才是折辱了他。

蜀地千里之遥,我一路走得并不顺畅。

这样的世道,露财便是要命。

既不敢拿出钱来,这一路怎可能走得舒心顺畅?

待到蜀地时,已又是一年了。

蜀地偏僻,且还产粗盐。

我买了间院子,有人要卖盐井便买下。

也不着急采,只是买下占着。

蜀地同博陵安邑皆不同,潮湿闷热,且各种我认不出的虫极多,有时被咬了还会中毒。

只有当地巫医给的药敷了才管用。

我身上各处都被咬过后才慢慢适应了,转眼又入秋。

我在河塘捞鱼,卖给我房子的吴家阿婆送了豚肉来。

她家只余下她同一个孙儿,我如今住的房子,便是她那死在外头的儿子的。

阿婆是个不苟言笑且十分严苛的老者,谁家有不平总要去说几句,且年岁大了,在村中也极受尊敬。

她待我极好,家中有了好些的吃食总要送我。

她孙儿如今已二十了,叫井丰,原在村里盐井做活,后来我将那井买下了,井暂且停了,他无事可做,我便付他工钱。

我日后要走商,得有个自己的商队。

井丰现在干的事儿就是将附近有把子力气的年轻人寻来,我又请了个武师,教他们拳脚功夫。

吃喝我管着,且还有工钱拿。

如今已有二十人了,井丰便是这群人里领头的。

23

消息闭塞,可不早不迟还是来了。彭城刘玉,以摧枯拉朽之势,平了天下,虽还有些小小割据,但已不足为惧。

我立时雇了人采盐,只是卖的不再是粗盐。

将盐挖出来融水,再熬煮,如此数次,便是又白又细的精盐了。

精盐同粗盐的价格有天壤之别。

我跟着商队走商,由近到远,恍惚已有三年。

盐乃暴利,自此我再不为金钱发愁。

天下一统,刘玉建国庆,年号泰安。

我在外行走便有了切身体会,百姓的日子慢慢好起来了。

免赋税三年,开荒种地者,一亩田奖励一百钱。

泰安二年,新出了科考制度,寒门亦可入朝为官。

我在益州修了一所书院,请了教书先生。

只要想学的,不管男女皆可来,衣食住皆免,束脩也不必再交。

这约莫是我能做的事里最好的了,我早已不缺钱,就想做点什么。

世上终有一日会没了我,可我想将这书院传下去。

“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,先治其国;欲治其国者,先齐其家;欲齐其家者,先修其身;欲修其身者,先正其心;欲正其心者,先诚其意;欲诚其意者,先致其知。致知在格物。”

这便是为何要读书识礼的缘由。

岁月悠长,后世谁人知我来过?

可我书院的学生若有一日能著书立说,如《大学》《尚书》者,便是立下了千秋万世之功德。

我一生便无憾了。

我深知贩盐不是长久之计,我能靠着贩盐赚钱,只因世事混乱的缘故。

如今天下初定,再过不了许久,朝廷定然要将盐井全部收回的。

我曾给阿母去信数封,皆是石沉大海。

阿母提过要搬去西京,我想去寻一寻,亦想去看看我的故旧。

有家才有根,我什么都有了,唯独没了家。

将蜀地的生意交代了,我又孑然一身地归了西京。

西京已是国都,繁华自是与别处不同的。

新帝不喜世家,原本许多声名满天下的世家已没落了。

只有一家却越发显赫,沧州宋氏二郎宋晔,如今是朝中尚书令了。

他终是走到了他想去的地方啊!

只是我同他,再见一面已太难了。

我在西京四处打听,得到家中消息时半旬已过。

我阿母同家人在来西京的路上遭了匪患,一人也没余下。

我已是个没有来处的人了。

旧时我阿翁去时,家中人人都掉泪,独我不曾哭。

彼时我长兄也还在,他斥我阿翁最是疼我,我为何一滴泪都不肯掉?

我为何不哭呢?

阿翁同我说过,只要我心里惦念他,日月星河便都是他。

他不曾走,我为何要哭?

24

阿翁却骗了我,他们都走了,只余下我一人,连让我再见一面都不肯。

原来这世上你得了一样,便要用另外一样去换啊!

可若是无痛不煎熬,要如何变得强大?

已无人护我,可我还有要护的人啊!

我在西京开了食肆,开了粮铺,又开起了钱铺。

如我所料,朝廷要将盐井全部收回,日后凡私人贩盐者,其罪当诛。

蜀地来了信,一井补百株,问我该当如何。

井丰带着人来时十分不高兴,说我为何分文不取就将盐井都捐了?

他如今已是两个孩儿的阿父了,做事老成,这些年走商,出去谁不叫他一声大掌柜?

我知他的心思,本是投机取巧的生意,不是长久之计。

我们就这样在西京扎了根。井丰一来,我忽无所事事起来。

不用我每日拨着算盘珠子查账,虽开着食肆,亦不用我亲自下厨,若无大事,店里生意都不用来询问我。

我一下闲了起来,在院里养了许多花,又在后院辟了一处菜园出来。

似又回到了在安邑时的那日,满脚泥巴的我立在院里。

院门推开,进来两个郎君。

微风细雨,我还能同他们说话,给他们温酒。

时光恍然,我还是我,只不知他们如何。

我想去看看袁瑛,去寻寻我的阿桃。

可她们离我太远,我一届商贾,是无论如何也上不了她的门了。

宫中有夫人袁氏,士族出身,美貌非常,极得帝宠。

袁瑛如今住的地方,是我去不得的了。

我有些想她,不知她是不是还同旧日一般。

我平日无事甚少出门,读书写字,或跟着家中下人做些活计,或侍弄我的菜园。

有些场面上的应酬多是井丰去的,只有一事不行。

朝中要商人捐钱,为的是国库空虚,各处驻守的将士已发不出军饷了。

这事儿我有些信,又有些不大信。

刘玉一路自彭城而来,势不可挡,后又围剿了旧帝,一路上跟着旧帝背上的世家又有多少?

他们走时不曾带走所有的家财么?

那些钱财物品去了何处,陛下不说,谁敢问去?

不管信与不信,这钱终究是要捐的。

不要觉得钱装进口袋里就是你的了,有个太平盛世,于谁而言都是最好的。

至于捐多少,怎么捐,是捐钱还是捐物,得看陛下怎么说了。

我是外来的,在西京并无根基,只是一来就开了许多铺子,最紧要的是开了间钱庄,如此已非常惹眼了,所以此次捐钱,定然要慎重些的。

不想新帝却不同于旧帝,竟要在宫中举宴,有些实力的商家全被邀了。

我不想去,又不得不去。

居上位者,生杀大权在手,一举一动皆要万分小心。

新帝如何亦不知,更是要万分小心的。

我长这般大,从未这般郑重过,穿什么,戴什么皆有讲究。

待折腾完要进宫去时,我已觉心力交瘁了。

大庆初定,还没能建一座真正像模样些的宫殿。

既然陛下都说穷亦没有钱,听闻是将州牧府修缮了一番暂代。

州牧府其实并不大,至少我在外行走时许多豪富之家看起来都更豪阔些。

新帝召见的地方该是类似于议事厅的地方,来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认识的,平日里见了定然都要寒暄问候一番,今日却只点了点头。

座位是有的,可谁敢去坐?都立在一旁候着。

谁也不说话,掉一根针下来约莫都听得见的。

我立在最后,不想显眼,可无法,二十几人,独我一个女郎,且今日还是特意装扮过的。

新帝要的是钱,金玉首饰我并未敢多戴,怕太过扎眼,到时他若来个狮子大张口,我拿不拿得出来还是个问题。

他定然不会强要,可他一国之主,有什么不能做的?

只要脸皮够厚,心够毒,让来的这许多人倾家荡产、性命不保也只是须臾。

只希望新帝多少讲些道理吧!

只是这许多年遇见不讲道理的皇帝太多了,他若执意如此,谁还有什么法子不成?

都是从乱世挣过来了,谁不稀罕自己的性命?

我低头思量着,若真是问到我这处,我该如何答对?

是该如实作答还是该隐瞒一二?

新帝来得很快,我低着头,只听见他走路的声音,轻快且稳重,定然是习过武的。

他竟一人来了,将侍从皆留在了门外。

我随着众人拜下去。

“起!”他只简单说了一个字。

声音意外地清亮干净。

“今日是寡人有求于诸位,且坐下慢慢说来。”

他又开了口,众人推辞,不敢轻坐。

“坐吧!你们这般立着,是要寡人仰头瞅着不成?”

谁敢让一国之君仰头瞅着?众人又诚惶诚恐地跪坐下了。

“兀,去将二郎请来。”

门外有人应声去了,我猜测这新帝嘴里的二郎,心中恍惚。

若是那人,真是一别经年了啊!

我同他,如今是真正的天壤之别。

新帝不语,谁也不敢讲话,都各自沉默揣测着。

我悄悄抬眼,将上座的人看了满眼。

一身黑袍,长眉深眸,下颌坚毅,气势逼人。

只太过年轻了些,且还生得这般好看。

若论男子气概,我见过的郎君里,他为最。

看他模样,光明磊落,万不是那等随意欺辱压榨旁人之人。

我心略微放下了。只是我看他时,他恰也看了过来。

我镇定地扯了扯嘴角,复又低头,只当自己没抬头瞧过他。

其实都是装着,新帝一身铁血气,看人时让人不由心惊。

只是他那一眼,略微有些失望的味道。

我从不曾见过他,他为何会露出那般模样呢?

还有就是,到底是什么让他失望了?长相么?

诚然我生得并不是最好看的,定然也不是最差的。

作为一个未婚女娘,我年岁是比旁人大了许多,这些年在外行走,打交道的多是郎君,约莫我身上却然已没了女娘的柔美气质。

可这些同他有何关系?对他来说,最重要的莫不是我有钱无钱么?

难道他是嫌弃我钱少?既如此,为何又要请我来?

25

圣心难测,圣心难测啊!

新帝让侍从去请的人来得很快,一盏茶的工夫。诚然,我眼前的茶一滴还未曾喝过。

我瞅着茶碗,那人走到我面前时,略微顿了顿,又走了过去。

虽不曾抬头,我已知是他了。

兜兜转转,我们又这样遇见了。

我来西京数月,从未曾刻意躲避,却从未同他偶然相遇。

只是各自走的路不同,宿命般无有交集。

“吾不善言辞,二郎便代劳了吧!”

新帝又开了口,他同宋晔说话时是亲近的。

传闻宋晔乃新帝近臣,新帝夸他国之栋梁,看来这事儿十有八九是真的。

谁不知新帝不喜世家大族,宋晔能走到如今,花费的心力不知多少。

他能走到如今,该是大不易的。

“今日请诸位来的缘由,想必都已知晓了,潜不多说。只是新国初建,陛下体恤百姓疾苦,又免了数年赋税,到如今连宫殿都未曾修建。边疆卫士极苦,国库空虚,实拿不出钱来,今日不论诸位能拿出多少钱来,都算陛下同诸位借的,待来日国库丰盈时,定然一文不差地全部归还。”

我似已忘了他的声音,可听着又觉格外熟悉。

说话时的语调还是不紧不慢,他说什么都这样认真,旁人相信他说的定然是真的。

此刻便是表忠心之时了,新帝都说是借的,还不还有何紧要?面子已算是给足了。

他若强要,谁敢不给?

新帝还这样年轻,身边又守着宋晔这样的人,一个太平盛世,约莫真的要来了吧?

我垂头一字未讲,待旁人都说完了,才将心中憋了许久的疑问说出了口:

“陛下,请容吾放肆,不知如今缺的军饷有几何?是捐钱好些还是捐物更好些?”

我不躲不避,那人还是旧时模样,只是如今身着官服,头戴巾冠,官服色深,显得他越发白皙高挑。

只见他下巴一层青色,眼窝凹陷,不知有多久不曾好好睡过觉的模样。

他亦在看我,凤眸深深,嘴角微抿,有些意味不明。

我压着心底悸动,认真拜倒在地。

“原来不是传闻,苏五娘确有过人之处。我戍边将士既缺衣又少食,国库无钱,寡人想置办亦置办不起。兵器不锋,马匹瘦弱,军饷只发了极少一部分。今日请诸位来,寡人未想过隐瞒,此事并不是一家之事。兵者,国之大事,死生之地,存亡之道。二郎已去过各大家族,豪门富户,能填补多少算多少,寡人亦不强求,各位能拿多少,能拿什么便拿出即可。”

新帝坦荡,谁敢藏私?

“陛下可否给吾几日?今日回去便召集各商铺掌柜,将账目核对一番,吾定然尽全力。”

有一个太平盛世,天下安泰了,才有生意可做。

今日见了新帝,我心中已了然。

为着我自己,也为着一个太平盛世,我定然要尽全力的。

26

出宫时,旁人都怨我多事。只出钱自是最省力的,且陛下都说了能拿多少便拿多少,我为何还要说出尽全力的话来?

到时他们若是拿出的没我多,陛下岂不是要生怨?

“诸位多虑,陛下心胸宽广,生怨之事定然不会有,诸位凭自己能力和良知,拿得出多少便是多少。旁人都说商人重利,唯利是图。只是如今天下初定,义字当前,国泰民安,于吾等才算是谋利之时。金钱既能赚得,亦要花在该花的地方。”

我拢着衣袖,心平气和道。

“你孤家寡人一个,自是万事不愁,我等还有家小,岂能尽数捐出?”

“孙兄就没想过家中儿郎日后会如何?陛下并未说过商贾出身不可科举之言。你我行商,朝中若有人在,岂不便利许多?此时正是为家中儿郎谋个出身之时,你的好陛下莫非会忘了不成?且回去好好想想吧!”

众人便不再做声,思量着离去了。

家中若有一人为官,便是换了门庭出身了。

这样浅显的道理,莫非还看不透么?

“五娘稍等一等。”

有人唤我,我转身去瞧。

来人是宫中侍女装扮,青衫白裙,身材高挑。

虽脸颊敷粉,可细细看来,还是旧日的一双小眼。

只是如今长开了,行止亦有了章法,是个有气质的女娘了。

“阿桃。”

我轻唤她。

她稳步走来,又慢慢跪在了我眼前。

“五娘……”她伏在我腿边,轻泣。

我墩身扶她,替她擦了脸颊的泪滴。

“真是许多年不见,我家的阿桃都长这般大了呀!”

“五娘去了何处?不是说去去就回么?怎丢下阿桃这些年不归?你好不好?怎得比先时瘦了许多?你不知,不知……”

她说着又哭了,这是我旧时光里的旧人啊!

至少还有她知晓我的来处。

“我很好,只当时太乱,我走得太远,一时回不来罢了!”

“夫人要见你,已请示过陛下了,我这便带你去见她。”

我跟着阿桃,走过已磨得很平的旧青石路,穿过黄花树影。

我旧时的友人就斜卧在檐下的榻上,她穿一身红色宫装,腰掐得极细。

眉眼依旧明艳,瞧见我来,便下了榻来,远远瞧着。

“袁瑛。”

我轻声唤她,如同旧日般,我只是出了一趟远门,数日不见,有些想她。

“五娘。”她喃喃自语。

“是我。”

我走过去,轻轻揽住她的肩头。

多好啊!一场惊心动魄的乱世动荡以后,我们还能这样再见,已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。

“我就知道,你说会归,定有一日会平安归来的。”

“是,我何时骗过你?”

“我只愿你能安然无恙归来便好了。”

“夫人莫要伤感,如今五娘已安然归来,正是欢喜都来不及的时候,你不是一早就备了许多吃食等着么?还不请五娘进屋坐去?”

秀圆比旧日圆融些了,她本就聪慧妥帖,如今能伺候着袁瑛,亦是袁瑛的福气。

27

院子本不很大,屋子却收拾得舒适非常。

墙上还挂着我同袁瑛旧日做的一副红梅图,画是她画的,字是我写的。

桌上摆了各式吃食,我确已饿了,也不推辞,喝了甜浆,又吃了许多。

“……后来陛下收走了盐井,我便上京来了。”

我将这些年说了说,其实没什么好说的,只是外出了一趟。

其中艰辛我并不想让她知晓,我观袁瑛,还存着些许天真,她如今这样就很好了。

“袁瑛,你过得好么?”

“你走的那年冬日,二郎同我七兄带着家中大半资产投军去了,城中动乱,多亏阿桃来将我们领回了铺子,如此才逃过一劫。后天下初定,我便跟着七兄来了西京。”

袁瑛说起往事,很是平静,并不显得惊慌。

时光就是这样,能叫我们又哭又笑,后来又各自长大,变得超乎想象的勇敢坚毅。

“陛下待你好么?”

“五娘,何为好?何为不好?他是一国之君,后宫如今亦有十几人,都是为着利益牵扯。我早已看透了,只将我的日子过好,不争风吃醋,事事听他的,不愁吃穿,又能庇佑家人,如此便就罢了!”

我原还怕她看不透,可她竟是这般通透。

这很好,有时候看不透,累的只是自己。

各人所求不同,没有谁好谁坏,谁对谁错,时局刺破,若是没有反抗的能力,就只能顺从着了。

“袁瑛也有长大的一日啊!”

“说的什么话?你只年长我半岁罢了!我如今女孩儿都快两岁了,待一会儿睡醒了便抱来给你看看。五娘,你如今还是一人么?”

说起她的女孩儿,神色温柔,做了母亲,所有心思便都在孩儿身上了。

“嗯!你知我不是能安稳待在后院相夫教子的脾性。”

“是,这世间的郎君,能比得上你的又有几人呢?更何况要入你的眼怕就更难了。”

“可这世间郎君看我,是一个不能安守妇道的女郎罢了!”

“你当日叫我七兄跟着二郎,我同七兄讲时,你猜我七兄如何同我讲的?『枉我以二郎知己自诩,终还是不敌五娘知他半分。』二郎要去投军,我七兄跪了好几日才求得阿父准允跟了去的。袁家能有今日,一半功劳在二郎,一半归你。”

“是你七兄通透,一点就通,我只是说一句罢了!”

“你可听过坊间传闻?二郎乃陛下臂膀,朝中之事,陛下多听他的,科考就是二郎提出来的。”

声名亦是负累,如今宋晔声名太盛了些,这事儿既都能传进后宫,新帝哪有不知的道理?

圣心难测,此事定然要另有计较的。

我蹙眉思索着,宋晔知不知?定然是知的,既然知晓,为何不拦?

“此事日后再不可多说了,新朝初建,便已有盛世之端,全赖陛下英明,袁瑛可懂?”

我盯着袁瑛叮嘱道。

袁瑛看着我,许久后伸手捂住了嘴,我冲她摇头。

“是,全赖陛下英明神武。”

她又大声附和道。

屋里睡着的女孩儿醒了,嘴里唤着阿母,因年岁还小,跌跌撞撞跑了过来。

她穿一身红衣,梳了两个小揪揪,糯米团子般白嫩喜人,不像她阿母,倒是极像袁慎。

28

“阿蓉,这便是阿母同你说的苏家姨母。”

女孩儿赖在她阿娘怀里,拿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看着我。许久后歪歪扭扭地给我行礼,嘴里唤着“姨母”。

这是一国公主,我如何当得起?

可她又是袁瑛的女孩儿,该唤我一声姨母的。

我身上什么也不曾带来,便取了挂在腰间的一枚玉牌予她。

她双手接过,又行了一礼。

她阿母教养她,定然是极用心的。

“改日求得你阿父准允了,便同你阿母来姨母家,姨母有许多好玩的,到时都给阿蓉带来可好?”

我笑着同她说道。

女孩儿歪着头,扑扇着长睫毛,抿唇笑着点头。

我不能多待,便起身告辞了。

纵有万般不舍又如何?进了宫便身不由己了,即便是家人要见,也得得了准允,且还不能太久。

“阿桃不懂事,秀圆你便多教教她吧!哪一日宫中若是放人,你不想待了,还来寻我便是了。”

她想不想走,暂且都走不得了,她如今亦是宫里的人。

阿桃又掉了许多眼泪,叫我放心,说袁瑛待她极好。

我如何放得下心?看站在门口送我的袁瑛同阿蓉,心中千般万般不忍不舍。

忍着泪同送我出来的秀圆叮嘱了再叮嘱,依旧放不下心来。

“你同袁瑛说,叫她不必时时处处忍让,小心谨慎自是好的,可该硬气时还要硬气些的,万不能平白受了旁人欺辱。”

“袁家的事有她七兄同其余郎君撑着,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若只系于她一人之身,袁家也走不到今日。”

“秀圆,日后若有用到我处,袁瑛不愿,你定然要来寻我。我无旁的,钱却是不缺的。我知宫中需要打点处甚多,袁家旧日将家资捐了大半,如今定然不甚宽余,我想法子递些钱进来。不要让袁瑛同阿蓉受委屈……”

秀圆拽着我的衣袖,已是泪流满面。

“旁人都当我家女郎在宫中过得多么舒心自在,只有五娘知晓她不易。你不知,等了半年不见你归,我家女娘将寺庙道观都跑了个遍,只求你平安。”

我知她,知她就是这样的人,嘴上不饶人,可待我真心实意。

“秀圆,你回去同袁瑛说,叫她不要怕,有柯影一日,我便想法子护她一日。我知她心,定不相负。”

我自幼家贫,也有过要好的伙伴,她们送我物件,我买不起贵的,只能动手做些还回去。

有一日我听她们一处议论:“苏五娘真是好生不识趣,我等送她什么?她又还的什么?这等寒酸,日后不往来也罢了。”

自此我再不同旁人深交了。

我对钱财这般执着,约莫这就是缘由吧?

家贫无友。

可袁瑛不同,她问也不曾问我,在我还不习惯她时便横冲直撞地走进了我的生活。

她同我分享她的一切,只因我送了她一双鞋就欢心万分。

人心诡秘,她待我坦坦荡荡,我怎会不知?

29

我并未让马车来接,正是杏小梨花白的时日,今日有风,不知吹落了谁家的花儿,雪一般洋洋洒洒,我立在墙下看着。

巷道深深,一群孩儿笑着跑过去,为的是追那不知已飞往何处的纸鸢。

不知谁家院里传出了女娘清脆的笑声,亦不知是谁家的郎君声音清朗地念着一首关于春日的诗。

现世安稳。

“五娘。”

我回头去看,那人就立在红瓦白墙下,头顶是扰人的浓绿树阴,光影斑驳,撒在他的脸颊肩头。

这样好又这样不好,我才感叹完现世安稳,他就这样撞进了我的眼睛。

我知他要守护的是什么。

他在等我么?

我看他安稳地走来,终停在了一个不远不近恰好的距离。

“公子,许久不见,可安好否?”

“许久不见,五娘可安好?”

竟是同时问出了同样的话。

“甚好。”我看着他笑答。

他点点头,脖颈安静地垂着,看着我不说话。

我仰头任他看着,挑担子的货郎停在谁家门口,几个夫人同孩儿围着他,叽叽喳喳好不热闹。

“你看这安稳模样,可如你所愿?”我轻声问他。

“要走的路还很远。”他答得认真。

是,谁说不是呢?万里河山,天下万民,要去一个繁华盛世,路确实还很远。

“我请公子一杯酒吧?”

我们穿过长长的街道,熙熙攘攘的人群,是不远不近的距离。

他往日话就少,现如今更是惜字如金了。

年岁渐长,身上的沉稳清冷更胜往昔。

我叫家中下人备了酒菜,将人都打发了。

他真只饮了一杯酒,菜也只吃了几口。

看起来极累,亦不似往日那般坐得端正挺直。

他靠着椅背,坐得松散自在。

“五娘还弹琴么?”

他问出了口,又扯了扯嘴角,像是要笑了。

他这样一问,就扯出了旧日的一段趣事。

那日曲水流觞,安邑城中有些体面的郎君女郎皆至。

我本不愿去,无奈袁瑛不饶我。

我们去得迟,便坐在了席尾。

袁瑛心里藏不住事儿,盯着席间一女娘蹙眉看着,一边看着一边揉着手中帕子。

那女娘生得十分俏丽,又爱笑,一笑脸颊便有小小梨涡。

唯一不足处便是身量矮些,她极善言谈交际,一群女郎郎君围着她无有不夸赞的。

“活脱脱一雉鸡。”袁瑛咬牙切齿说道。

自我同袁瑛相交,从没听她这样评判过一个女郎。

袁瑛见我不应,磨磨蹭蹭许久,才开了口:

“她是兰陵萧家的嫡长女,名唤芷,二郎曾心仪于她,亦上门提过亲,不过被她拒了。”

我惊得张大了嘴巴,原以为宋晔心悦的女娘该是天上的仙女儿,却不想竟是这样一个性子热闹的女郎。

“拒便拒了吧!她还甚是欺人,说什么非王谢子弟不能配她。也不瞧瞧她那模样,口出狂言亦不怕闪了舌头。”

原是为着宋晔抱不平呢!

“莫非你还不曾放下宋晔?这是嫉妒了不成?”

我点点袁瑛撅得老高的嘴。

“瞎说什么?他在我心中同我七兄无异。”

30

原是我想岔了,她跑来我家中骂我,竟只是单单觉得我配不上宋晔。

“苏柯影,莫非你要替她抱不平?”袁瑛气鼓鼓地瞅着我。

“我自是向着你的。”

那日袁瑛处处同那萧芷针锋相对,袁瑛坦荡,那萧芷却心思深沉,袁瑛哪里是她对手?

又有旁人多向着萧芷,袁瑛憋着嘴快被气哭了。

那萧芷要同袁瑛比琴,听闻萧芷琴艺乃琴圣蒋公亲授。

“只比个琴罢了,哪里用得她出手?我来同你比。”

于是我同她比了一场。

我跟着阿翁学过一段,只是我实无天赋,便作罢了!

可想而知当时结果如何了,旁人笑话我不自量力。

“苏家也不过如此。”萧芷叫婢女收了琴,扬眉不屑道。

“说得不错,可见一个人的本事如何同她姓什么全然无关。王谢如何?苏萧又如何?哪家还没几个纨绔?听闻女娘非王谢不嫁,只盼女娘到时擦亮了眼睛才好。”

那日我给了萧芷好大一个没脸。

宋晔今日提起,我忽又记起了往事。

那时年少,些许轻狂。

“公子莫非还惦记着那萧芷不成?”我亦玩笑道。

“那时看人,只觉她有才,与我相配。”他也不曾敷衍我。

“是,她琴弹得是极好的,只可惜……”可惜萧家败落,她亦不知所踪。

“五娘,你赚钱不易,少捐些吧!”

他看起来累极了,伸出一根手指揉着眉心。

“谁挣钱都不易的,我今日既将话说出去了,定然是要信守的,国库当真这般空虚?”

“是,天下大乱时,烧杀抢掠者不知凡几,陛下能走到今日,是我同袁慎并于家掏空了家底。若是有钱,几年过去,陛下为何连宫殿都不敢修建?”

“竟这样穷么?只靠着捐又能有多少?对于盐税,你们是如何想的?”

“还在商榷。”

“将盐井盐田卖于商人,产盐后由朝廷统一价格收购,将盐由朝廷再转卖给商人,盐税即加入售价之中,然后由盐商将盐运往各地。”

我思索着说道。

这对朝廷来说便是最便宜的,只负责管理便可,既省时又省力。

“只有一点,盐价不能超过原来的。贩盐乃暴利,如今过了一道手,朝廷虽拿走了一部分,于商人还是有钱可赚的。”

宋晔忽站起来,在地上来回走动,是思索的模样。

我也不扰他,起身站在檐下,仰头看着春光。

春光明媚,我同他,却似永都讲不到风花雪月上去。

“这生意给你,你可做得?”

“我不愿同朝中有过多牵扯,时时刻刻赔着小心,我做不到,你若无合适人选,我可荐一家。”

“闵中陈家?”

“正是,若说盐运,哪家能比得陈家?”

31

过了这日,宋晔便常来,有时他一人,有时同袁慎一起。

宋晔话少,只喝一杯酒,便听着我同袁慎天南海北地扯。

这些年我已练就了一身好酒量,袁慎早不是我对手。

可他不服,每每喝醉才算罢!

我将一袋金珠给他,叫他带给袁瑛。

他看着我竟涕泪横流,我将帕子糊在他脸上,不知他何时变得这般脆弱了。

“宋家袁家的声名是保住了,可是家底却掏空了,如今叫我拿出一幅像样的字画来我都拿不出。当日袁瑛要进宫去,我不允。她哭着问我,除了进宫她还能嫁进谁家时,我心底不知有多羞愧。我连副像样的嫁妆都备不起,她在宫中艰难,如今还要靠你……”

说着他又掉起了泪来。

“日后莫再说这样的话,我同袁瑛还要分个你我出来不成?钱赚来就是为了花,莫不是要放着发霉?还有一事,莫再提什么为陛下掏空家底的事儿,陛下听了心中如何?圣心难测,你入朝多年,这事儿还用旁人教么?”

袁慎这样的脾气,还能好好活着,八九成怕不是靠着宋晔吧?

袁慎将脸颊的泪抹掉,看着宋晔,又来看我。

“是我们疏忽了。”他对宋晔说道。

“坊间传闻陛下万事都听公子的,此事怕是旁人有心为之,你们不妨查上一查。”

“我就想不明白,都是一样人,五娘你这心是如何生的?为何事事都想得这般周全?”

日子艰难时,时时处处要靠自己,只有万事周全了,才能活得长久。

说于袁慎听,他不懂。

我们自出生起,过的就是全然不同的日子。

我为何看重钱财?为何要走到如今?

旁人有依靠,我什么也没有,我只有我自己。

我并不曾捐钱,将西北军粮的活计揽了下来,又亲押送了一趟。我得知晓我运去的粮是不是用在了该用的地方。

朝廷何时有了钱买粮,我便何时断供。

听起来是一笔极不划算的买卖,还不如干脆捐了钱,省得麻烦。

袁慎同我一起去的,他终究是娶了那李环。

如今后院孩儿已有四个,一个是那谢家小娘子产的。

他已不是旧日的世家公子,吃喝全然不再讲究,我看他坐在车橼喝粥的模样,觉得心酸。

宋晔同他,当初定然也是受过苦的。

两个世家子弟,如何让一个寒门出身的皇帝接受信任,只这一点已是千难万难了。

“不要这样看我,我一个郎君,吃些苦算什么?”

“只是二郎比我更苦些,他旧年腿伤未好全,又跟着陛下东奔西跑,后来为护陛下又受了重伤,整个脊背差点被一刀劈开,睡了月余都不曾醒。”

“说起来你们真是像得很,对自己的那股狠劲儿旁人看着都害怕。”

“五娘,这些年你可曾想过他?”他将碗里的最后一粒米喂进了嘴里。

我仰头看着南归的大雁,冬去春归,这亦是它们的宿命。

它们为何不一直待在温暖如春的南方?这样奔波不累么?

很累啊!可都是宿命。

又是一年秋日了。

时间好快,让人追赶不及。

他看我久久不语,又叹了口气。

“他如今落下病根,天冷了便会腿疼,行路都难。”

“我从未曾见他落泪过,你离去半年后传来噩耗,苏家全家都没了,你走时说要回博陵看看你阿母。”

“那时我们还在军中,他求了陛下遣人去寻,待那人回来说是真的时,他站在山顶一夜,我寻见他时,他闭眼掉泪。”

“我叫他,他看着我说,若只是一场梦就好了,梦醒了,我便如约娶了她,我只要她一人就够了。”

32

“五娘,他就是那样一个人,万事都藏在心中不愿说。他至今未娶,家中催他,他从未松过口。”

“知晓你归京时,他又拉着我喝了一夜酒,他等着你来寻他,你却迟迟不曾来。”

“京中许多关于你的传闻,说你早就嫁人了,嫁的郎君是蜀地豪富,各式各样的。”

“他在你门口徘徊数次,却不肯进去。”

“二郎可问过你婚嫁否?他不敢问,怕听到的是他不愿听的。”

袁慎说完便去了。

袁慎不懂他,他不问,是不愿将我困住。

后院的一亩三分田,留不住我。

他如今在朝为官,宋家哪容得他娶个下九流的商人?

除非他辞官脱离了宋家,可他一路走到如今,为的是什么?

他想要一个繁华盛世,如今才走了几步?

他为着天下万民奔波劳碌,我亦在那万民之中,所以并不觉得遗憾。

他是为着旁人,亦是为着我。

他心存大义。

何为大义?正道也。

他心中装着万里河山,我心中如何装不下一个他?

于是山河故人,无一是他,无一不是他。

到了此时,何必还要说破?

他知我,我亦晓他。

这天下女娘为何非得是一个模样?我们本就生而不同,有人在后宅相夫教子,有人种田耕地,亦有人奔波行商。

做自己想做之人,想做之事,为自己活着,且活得精彩,如此便不枉此生了。

爱我之人,不论到何时,都不会嫌弃我。

他不娶我,不是不爱,是有比爱我更要紧的事儿去做,亦只愿我永做我自己。

如此便够了。有人朝夕相处,却无话可说,有人相隔万里,还能彼此惦念。

我同宋晔,即便终年不见,他于我而言,还是旧年里那个端正骑在马背上,冲我扬唇一笑的郎君。

日日都有死别,我同他不过一场生离,又算得什么?

我们各自为喜爱的事奔波着,学着接受分离,学着在这样不停的分离中不那么慌乱伤感。

又期盼着下一次还能再见,再见时他很好,我亦很好,这就够了。

袁慎番外

1

我已是不惑之年,朝中革新,官职变了又变。

我已是正三品的户部尚书,二郎是朝中太师。

陛下确实是个好陛下,励精图治,治国有方。

只是苦了二郎,朝中之事不论大小,陛下都要同他商议。

旁人还有休沐之日,独他,只要不生病,还能爬起来,总有许许多多的事等着他做。

都说陛下信重他,只是我想,这样的信重是不是该稍减一减,叫他好生缓上一日。

袁瑛劝过陛下,陛下说得极是直白。

二郎孤身一人,叫他缓着只徒生寂寞,还不若叫他忙去。

这话也并没有错,二郎为官数年,先时他阿父阿母在世兄弟还住在一处,如今他阿父阿母不在,他便搬出来一人住了。

谁能想得到堂堂太师,只是一间一进的小院子?

家中一贴身伺候的侍从,一做家中杂事的老翁,一个厨子,还有一个自小就跟着他的祝陶。

那侍从还是祝陶的夫婿,若不是还留着发,喝酒吃肉,他同那寺中僧人有何区别?

清心寡欲、无欲无求都不足以形容他。

他自幼时便是如此,天资过人,性子又孤傲,我能入他眼,不过因着我死缠烂打。

他烦不胜烦才同我做了朋友。

待到弱冠之年,他已是满腹经纶。

他待自己是极严苛的,从不学旁人嗑药敷面,亦不让我跟着学。

世家子弟,今日诗会,明日清谈,邀他时他从不答应。

我问他为何?这才是扬名天下的好时机。

他一双凤眼安静地瞅着我,问我扬名天下又有何用?

又一人翻书写字去了,他的日子好生无趣。

王谢子弟名满天下时,沧州宋晔,还无人识得。

我心悦李环,他问我何为心悦?

只有学识才能匹配,才有话可说。

我看他像看个傻子,若真如他所说,非要看学识才华,天下多少郎君要打光棍?天下多少女郎又要在闺中变老?

他看上过兰陵萧氏的萧芷,只因那萧芷琴棋书画无一不精,他连人都不曾见过,就叫他阿母着人去提亲。

那萧芷却狂傲得很,说什么从未听说过宋晔之名,她非王谢子弟不嫁。

宋晔在沧州成了一场笑话,旁人虽不曾明说,可暗中不知是如何编排的。

因着这事儿,她阿母曾捶着他痛哭,嫌他叫人平白欺辱了。

袁瑛自幼同我二人一处长大,她待二郎比待我更亲近。

她又是个直白性子,为了这事儿不知同那萧芷针锋相对了几次。只是袁瑛单纯,次次都吃亏罢了!

宋晔从不多说什么,只是旁人再请他时,他已不再避讳。慢慢沧州宋晔,已能同王谢子弟同论了。

我们这样的人,从不曾有过真正的自由。

家族锦衣玉食地养着我们,到了该用之时也绝不心疼手软。

宋家给他定下了一门亲事,若不是那女郎姓苏,她没一处能与二郎匹配。

去提亲的人回来将她的家事一说,宋家夫人当时就哭了。

那样的人如何配得上她芝兰玉树般的儿子?

但这是宋氏同苏氏两个家族的定下的事,一时间哪里有转圜的余地?

只是他阿母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,就是她嘴里那样一个处处都配不上二郎的女郎,叫二郎蹉跎了半生。

2

那女郎到安邑时,宋晔确实摔了,他不是随意扯谎亦不顾别人死活的人。

他说摔了头,将娶妻的事忘了,主意还是我出的。

时世已乱,他有大志向,不该被那样一个女郎耽搁了。

我说就让她等几日,又不是不娶了。

也给你些许时间,看看她如何。

后来我不知有多悔,我若知后来宋晔要同她这样蹉跎,我定然不会说出那些话来。

二郎彼时若是娶了她就好了。

后来我总想劝二郎娶妻,可我说不出口。这世上之人,谁能像她那般知二郎?

再后来,除了她,已没人能配得上二郎了。

我永记得那日,微风细雨,我同二郎掀开院门。

院中女娘一身布衣,用一块蓝色布巾裹着发,挽着裤腿,满脚是泥。

她有一双藏着万千星辰的眼睛,明亮得吓人。

她生得圆脸圆眼,身材细瘦纤长,笑时便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来。

只是那牙齿咬合处微微内凹,一笑便有些稚气。

她穷得坦荡,倒显得不请自来且还要甜浆的我们的不合时宜来。

她跪在檐下温酒,安稳静怡,一点也不像个十五六岁的女郎。

屋中墙上挂着一副行草,气势已成,却是她自己所书。

二郎听闻那草书是她所写时,神色已微变。

回去的路上,二郎再未说过一句话。

她又开了间铺子,那牌匾同正堂书画皆出自二郎之手。

二郎从不轻易写字,我要求一幅,都是极难的。

二郎待她不同,太不同了些。

二郎外出半年多,回来才同我讲了去勿吉贩粮的事情。

我当时有多么震惊,五娘一个女郎,哪来的那许多想法,又哪来那许多胆气的?

二郎话少,可句句都不离她,他自己约莫都不知晓,他说五娘时,眼里的光有多炙热。

袁瑛看着单纯,实则十分挑剔,可不知自何时起,她对五娘却言听计从。

家中但凡有口好吃的,或她得了什么好物件,总要带着秀圆裹着个小包袱去寻五娘。

我阿母不喜,劝她莫要同一个下九流的商贾来往。

她同我阿娘说,你们都不懂五娘,她待人最是赤忱,你给她一分,只要她有,定然是十分相还的。我喜欢同她往来,阿母莫要阻我。

后来啊后来,后来袁瑛在宫中艰难,五娘便捎了一袋又一袋的金珠散钱进去。

我要谢她,她笑着问我,我同袁瑛莫非还要分出个你我不成?

我阿母那时还在,说果真袁瑛是会看人的,那苏家五娘,是个好的。

是啊!她是好的。

我同二郎投军最苦的那段日子,我说熬不住了,回去吧!

二郎说他不回,他要挣出来,有一日能做自己的主了,他要重新求娶她。他谁也不要,只要她一个。

后来他确实能做自己的主了,可终究还是不曾开口求娶她。

我问他为何,他说不忍。

不忍折断她一双翅膀,她是雄鹰,是要在更广阔的天地翱翔的,他不忍将她关在笼子里。

若是成了家雀,她就再也不是她了。

有人离别是因为不爱,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离别,只因在彼此心中太过郑重。

在他们心中,彼此都不是能随意对待的人。

他们守着旁人的现世安稳,比如袁瑛的、我的、袁家宋家的、许许多多人家的。

袁瑛说,七兄你信不信?我在宫中的底气是五娘给的。

因为我从未有一日缺过什么,陛下疼不疼我,我皆吃得好睡得安稳。

我用的穿的,旁人许是见都不曾见过。

彼时袁瑛的男孩儿已是一国太子,袁瑛将成一国太后。

无论旁人如何劝说,二郎终不曾娶妻。

二郎平日饮酒皆是一杯,偶尔醉了,便在五娘家的院门口立一夜。

他什么也不说,可旁人都知晓,他在等着那个总是洒脱离去的人归来。

祝陶番外

我家郎君的腿疾犯了,疼了一夜不曾安睡。

他已年过五十,此时眼下青黑一片,映着花白的须发,叫人不忍多看他咬牙忍耐的模样。

风来要去请郎中,郎君不允,自同我成了婚,风来便一直在郎君身边服侍。

郎君的脾气,他再懂不过。

他去替郎君告假,陛下知郎君犯了腿疾,遣了御医,又赐下许多药来。

黄昏时分,又亲来了一趟。陛下亦老了,肩背不如旧时那般挺直。

皇后陪他一起来的,吃了一杯茶,说了许多责怪的话,怨郎君不曾将自己照顾好,若是家中有个夫人,此时至少也能劝一劝。

陛下忍了又忍,又将已外出了两年的五娘抱怨了一番。

谁也不曾说过她不能嫁我家郎君,怎得那般狠心?

那生意就那般紧要?生生将二郎拖成了个老头。

如今一身病,她也不心疼不管么?

皇后便在一旁笑着看他,温温吞吞回了一句话:

“你用她钱时怎不嫌她长年在外?是谁说还要建什么船队出海,等她回来再商议商议的?”

陛下抿了抿唇,许久后才道:“你怎得时时处处都要护她?她比我还亲?不若我砍了她了事,大家还都松快些。”

“你若要砍她,便连同我和泓儿蓉儿先砍了如何?”

娘娘那模样,全然不像玩笑。

陛下抽了抽嘴角,再没答话。

泓儿便是当朝太子,蓉儿是陛下的心头肉,当朝长公主。

呵!这许多年,她们还这样护着彼此。

官家夫人、朝中贵人都说皇后娘娘最是难缠,她若不愿,谁都奈何不得她。

谁叫她命好?有个好兄长不说,还有个钱串子护她。

娘娘便命人传了话,五娘有一日要我替她去死,我眼睛都不眨。待那一日,你们有那般能耐时再来说她。

她们并不常见,却不知为何那般要好。

这夜又是大雪,郎君屋中的灯一直亮着,夜半有人敲门,我让风来去开。

门外声音传来,那声音多年未变,我一听便知是谁,披了衣跑出去看,她披着斗篷,已然是个雪人了。

她鬓角亦生了白发,肩头落了许多雪,只有一双眼依旧亮得惊人。

她身上有一种不慌不忙的从容,又不笑还带着三分笑模样,让人忍不住亲近。

“您何时回的呀?”我要行礼,她却扶住我的胳膊。

“刚回的,今日雪大,我来瞧瞧他。”

她笑着指了指那还亮着灯的屋子。

“我得了新药,或能治好他的腿疾了。”

她将手里提的药给我看,笑着露出了依旧细白的牙。

她眼角生了纹路,长年在外奔波,比别家同年岁的夫人要黑瘦些。

可她精气神好,声音清亮,显不出老态来。

说话时总是和风细雨,岁月不饶人,却饶了她。

我家郎君一心只容她,怎么没道理呢?

我便又想起旧时的一桩事来。

那时我家郎君而立,正是最好的年岁,有官位,有威望,朝中多少人家想同他结门亲事。

恰陛下亦发了话,叫他好生寻一门亲事,日常也有个照应。

彼时老夫人还在,家中媒人不断,老夫人挑挑拣拣,终选了吴大人家的嫡次女。

那日相见,郎君神色微变。

那女娘生得同五娘一个模样,若不是年岁有差,说是双生姐妹都有人信的。

待将人送走了,郎君只对老夫人说了一句话:

“阿母,日后不要如此了,儿不欺心,旁人同她再像,也不是她。”

老夫人将“孽障”骂了不知多少句,可宋家,早没了能管得了他的人。

她推开房门进去了,我穿了衣同风来在门口候着。

“都这般年纪了,怎得还耍小孩儿脾气?药也不喝,郎中亦不看,腿如何能好?”

她轻声细语,听不出责备,只有无数心疼罢了!

这世上能说郎君小孩儿脾气的,唯独她了。

“雪这般大,路又难行,怎不等春日再归?”

“你莫不是嫌我回得太过早了些?”

郎君许久便没了响动。

他比任何人都盼着见她,哪怕只一眼,他都能开心数日。

郎君冷淡,旁人瞧不出,我同风来伺候了他这许多年,独五娘归来时,郎君才会慎重地选一件衣服来穿。

平日给他什么他便吃什么,独那几日,他是要点菜的,什么果子什么茶,配什么样的茶具,他都要一一看过才好。

五娘叫我熬了药倒在盆里,她蹲在郎君眼前,打湿了帕子给他敷腿。

房门开着,烛光昏黄,郎君的手轻抚过她的发,她轻轻将脸颊贴在郎君的膝头。

说不出的温柔沉静。

他们是这般相配啊!

“这一路可难行?”

“很好,除了有些想你,其余皆好。”

她声音里带着笑,这样的年纪,也只有她,能将这样的话放在嘴边说了。

郎君便扬起嘴角笑了,他看着五娘的目光,亦亮得惊人。

“我娶你,你应不应?”

“自是应的呀!到时我便带你去看看你要的繁华盛世。”

“你便等我一等,待分田令实施开了,我随你去。”

他们在一处过了年。

待春暖花开时,陛下组的船队要出海了,她又要走。

五娘不曾来辞行,郎君亦不曾去送。

七郎问他为何不去,他只摇摇头说,我不敢去,怕要留她,怕要随她去了。

七郎,她此次一去若是不归,我定活不久的。

到时你便将我烧成灰,使人将我撒进海里吧!

你亦知晓的,她会等我。

情爱并无道理可言,各有所求,便会不同。

我识得的人里,只有他两个最简单。

一心只求一人,见与不见,皆是那一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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